林予安带来的暴雨消息,像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在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村庄里炸开了锅。
消息是瞒不住的。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响起了村长焦急又沙哑的声音,通知各家各户派代表到村支部开紧急会议。与此同时,镇里的紧急通知也通过微信群和电话层层下达,证实了暴雨预警的真实性。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当白梨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和林予安一起赶到村支部那间不大的会议室时,门口已经被情绪激动的村民们围得水泄不通。院子里,屋子里,甚至窗台上都趴满了人,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土腥味和一种一触即发的躁动。
会议根本没有按照预想的流程进行。村长刚拿起话筒,还没来得及说出疏散方案,底下就彻底乱了套。
“村长!停了水,现在又说要下暴雨?还要我们搬家?我们的庄稼怎么办?!那是眼看就能收的稻子啊!”一个穿着旧汗衫的老汉捶胸顿足,眼睛赤红。他是前几天跪求白梨不要停水的老人之一。
“就是!水停了,稻子肯定完了!现在又要我们丢下房子跑?下了雨,屋里漏了,东西泡了,谁赔?!”立刻有人高声附和,声音里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不甘。
“不能搬!我家老人瘫在床上,怎么搬?搬到哪儿去?你们给安排吗?”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哭腔喊道。
然而,另一批声音也毫不示弱地响了起来,主要是些见识稍广、或者家不在山脚下的年轻人。
“叔公!你们糊涂啊!没听林技术员说吗?那山裂了那么大的口子!下了暴雨,是要死人的!”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山要是垮下来,别说庄稼房子,人都没了!”
“我昨天上去看了,那裂缝吓死人!必须搬!不搬不行!”
“你们年轻人懂个屁!没了收成,活着也是等死!”
“那山几十年都好好的,怎么白姑娘一打井就裂了?是不是那‘神仙水’冲的?”
“对啊!是不是打井打坏了山?现在倒要我们担风险?”
不知是谁,将矛头隐隐指向了白梨和林予安。
这话如同火星掉进了炸药桶。支持和反对的双方情绪瞬间被点燃,从争论变成了激烈的争吵、推搡。院子里,几个坚持要水要守着田地的老人,和几个坚持必须立刻疏散的年轻人推挤起来,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别吵了!都安静!”村长声嘶力竭地喊着,话筒发出刺耳的啸叫,却根本压不住沸腾的人群。
白梨站在会议室前面,看着眼前这混乱不堪、人性在灾难面前暴露无遗的场面,只觉得一阵阵头晕目眩。那些愤怒的、绝望的、恐惧的脸在她眼前晃动,指责的、哀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她看到那位曾经跪求她的老农,此刻正被一个年轻人拉着胳膊,激动地争辩着,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她看到前几天还感激地称她为“救命恩人”的村民,此刻眼神里也带上了怀疑和埋怨。
林予安试图上前维持秩序,用他军人的气势和清晰的逻辑解释地质灾害的原理和紧迫性,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如同投入狂涛中的石子。
“够了!!”
一声带着破音的、近乎尖锐的女声,骤然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是白梨!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步,双手重重地拍在面前那张布满岁月痕迹的木制会议桌上!
“砰”的一声巨响!
实木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会议室竟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震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个平时总是戴着渔夫帽、看起来懒洋洋甚至有些好欺负的年轻女子。
此刻的白梨,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却因为用力而抿得发白,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迷糊或无奈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渔夫帽下,几缕汗湿的天然卷发丝贴在额角,更添了几分决绝。
她环视着鸦雀无声的众人,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水!不会不管!”
“山坡!我也不会让它垮!”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希冀的老人,又扫过那些满脸担忧的青年,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从现在开始,林技术员会带人在危险区域构筑防洪导流渠,愿意出力的,跟着他干,工钱我出,管饭!”
“需要转移的老人、孩子、病人,村里立刻统计,统一安排到村小学和祠堂临时安置,被褥伙食,我负责!”
“山脚下的稻田……我会想办法,能保一亩是一亩!”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话:
“总之,水,我照给!坡,我保!要是最后,真出了任何事——”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担当,一字一顿:
“我,白梨,负全责!”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窗外聒噪的蝉鸣,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负全责?天灾人祸,她一个年轻姑娘,拿什么负责?可她那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以及拍案而起时爆发出的惊人气势,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林予安站在她侧后方,看着她微微颤抖却挺得笔直的脊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他想阻止她,想告诉她这承诺太重,她扛不起。可他知道,此时此刻,除了这样近乎蛮横的承诺,没有任何东西能暂时压下这即将分崩离析的人心。
白梨说完,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几乎脱力。但她强行稳住了,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想活命的,想保家的,就按我说的做!愿意跟着林技术员去挖渠固坡的,站到左边!村长,立刻组织人手,统计需要转移的人员和物资,站到右边!行动!”
或许是她的气势太盛,或许是那“负全责”的承诺太过震撼,也或许是求生的本能最终压过了一切。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开始出现了骚动。几个年轻人率先走了出来,站到了左边。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行动,虽然脸上还带着疑虑和不安,但至少,秩序开始恢复了。
林予安深深地看了白梨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震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他没有再多说一句,立刻开始召集左边的人手,分配工具,讲解挖掘要点。
白梨看着逐渐分工行动的人群,强撑着的那口气一松,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一只温暖的大手及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林予安。他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边。
“撑住。”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到,就要做到。我陪你。”
白梨靠着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勉强站直,望着窗外阴沉下来的天空,和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的人群,轻轻“嗯”了一声。
狂言已出,重任在肩。
以凡人之躯,能否抗衡即将到来的天威?
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她这看似不可能的承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