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魂岭的风总裹着化不开的硝石寒,西侧山壁上,燕云铁骑的铁箭仍嵌在石缝里,箭镞生满铁锈,与北凉军玄铁枪的残屑交错咬合——
这是七载战事留下的烙印,也是宁无尘与燕云将士交锋的见证。
燕云国君立于岭脊最高处,素色朝服的袖口磨出毛边,那是他当年亲征时被宁无尘的枪风扫破的旧痕,腰间玉带换成粗麻束带,脚下皂靴沾着岭上的焦土,没有一丝国君的仪仗,只余吊唁英雄的沉肃。
文武百官列成规整的方阵,玄色朝服下摆齐齐扫过冻土,佩刀一律按在鞘内,刀穗全换成素白麻线。
禁军统领的护心镜上,还留着当年与北凉军交战时的凹痕,他垂首望着地面,目光落在一块嵌着箭簇的青石上——
那是宁无尘当年对决时故意偏开的一枪,本可取他性命,却因他见自己护着麾下小兵,终究留了半分余地。
整支队伍静得可怕,只有风穿盔缨的“簌簌”声,在空旷的岭间往复回荡。
青黑色的“叹尘碑”竖在当年决战的核心地带,碑基浇筑了战场的焦土,碑面打磨得光滑如镜,“叹尘”二字由国君亲笔书就,笔锋收得极稳,没有一丝欹斜,墨汁里混了燕云特制的冰墨,在寒风中凝着冷光。
燕云主将秦风双手捧着乌木酒坛,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指腹摩挲着坛身的“庆功”二字——
这坛三十年陈酿,本是他盼着燕云攻破北凉黑石渡时的庆功酒,如今却成了敬对手的奠酒。
秦风执起粗瓷碗,酒液沿碗壁直流,没有半分晃荡。
他缓步走到碑前,垂首将满碗烈酒缓缓浇下,酒液渗入焦土,泛起深色印记,醇厚的酒香混着硝石味,在岭上沉沉散开。
“宁元帅,七载对垒,三战皆败,燕云上下,心服口服。”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没有哽咽,只有藏在喉间的沉郁。
“第一次黑石渡,你断我粮道却未封死西退隘口,明示‘只决胜负,不斩穷寇’。”
“第二次鹰嘴峡,我让亲兵诈降混入你营,你识破后只擒主谋,未牵连一众普通兵卒,按战俘规矩关押,未加半分羞辱。”
“第三次断魂岭,你身先士卒破我连环阵,玄铁枪指着我咽喉,仍言‘降则留命,战则奉陪’,未趁我阵破力竭痛下杀手。”
阵中老兵赵满囤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左臂的旧伤——
那是鹰嘴峡诈降事发后,他作为从犯被关押时留下的,彼时北凉军虽将他们看押,却未克扣饮食,更未动过私刑,甚至给了伤兵基本的金疮药自行处理,那药粉的清凉感,他记了七年。
此刻他按在刀柄上的指节攥得发白,甲叶被捏出轻微的声响,却始终没抬手拭泪,这是燕云军人的规矩,敬英雄,要立得笔直。
秦风将空碗顿在碑侧,瓷碗与青石相撞,声传数丈。
他抬手按在碑上,掌心贴住“尘”字的刻痕,像在触碰当年宁无尘玄铁枪的枪刃:
“你守北凉,我守燕云,虽为疆场仇敌,实为护民同道。你从不设阴诡陷阱,从不虐杀战俘降卒,这才是军人该有的风骨。今你蒙冤赴死,燕云记你一生磊落。”
话音落,国君率先垂首躬身,玄色朝服的衣摆扫过地面,行了燕云最高规格的礼。
文武百官随之躬身,朝笏与甲叶的摩擦声汇成一片沉响,在断魂岭谷间往复回荡。
风卷过碑字,将酒香吹向南方楚都方向,夕阳落在众人素衣上,投下齐整的暗影,与碑前酒渍、石缝箭簇凝成一幅静穆画面。
这场哀悼,无关疆土胜负,无关家国恩怨,只以燕云君臣的躬身之礼,敬那位玄铁枪下的光明磊落,敬乱世中未改的军人本心——
宁无尘用一生守住的风骨,终究让最顽固的对手,成了他最庄重的送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