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尘殉国的消息,是被雪国的猎风卷过冰封海峡时,撞进传令兵怀里的。
彼时雪国主将帖木儿正领着残部在“碎甲坡”练兵——
这里是当年他与宁无尘血战七日的旧战场,冰面上还嵌着北凉军玄铁枪的残屑。
传令兵从马背上摔下来,冻得青紫的嘴唇抖着说出“宁无尘蒙冤赴死”时,帖木儿手中的冰刃“当啷”砸在冻土上,崩出三道细纹。
他盯着远处楚都方向的天际线,皲裂的嘴唇动了动,突然转身对亲卫吼道:
“备玄碑!取鹰嘴崖的墨玉岩!去碎甲坡旧址立碑!”
冰原的寒风卷着雪粒,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帖木儿却浑然不觉。
他走在队伍最前,靴底踩碎的冰碴声格外清晰,脑海里全是三年前战败被俘时的画面——
当时他的冰封阵被宁无尘用净化灵光破去,三万铁骑困在冰窟里弹尽粮绝,他抱着必死的心提剑冲出去,却撞进宁无尘的玄铁枪尖下。
可那枪没刺下来,宁无尘只是沉声道:
“军人死战乃本分,但若为逞凶屠戮降卒,与悍匪何异?”
后来宁无尘并未虐待被俘将士,反而按战场规矩划出战俘营,每日供给粗米热汤,严禁麾下士兵羞辱雪国俘虏;
对重伤的将士,也允许北凉军医对症施治,只是明确告知“疗伤是尽人道,归营后若再为敌,刀枪无眼”。
玄黑色的墨玉岩是雪国最贵重的石料,石匠们凿碑时都屏住了呼吸。
帖木儿亲自执凿,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凉的碑面,指腹蹭过石纹时突然红了眼。
他想起宁无尘破阵那日,玄铁枪的灵光炸亮冰原,却特意绕开了雪国随军的妇孺营,甚至让人鸣号警示,让她们得以退至安全地带;
想起自己伤重昏迷时,北凉军医虽言语冷淡,却每日准时换药,还用雪国稀缺的烈酒为他擦拭伤口驱寒,那酒的辛辣与军医指尖的温度,他至今还记得。
“叹尘碑”三个字,他刻得极慢,每一笔都入石三分,凿子落下时溅起的火星,落在他皲裂的手背上,烫出小红点也浑然不觉。
奇怪的是,刚刻好的碑面沾了雪粒,却没半分堆积,像被一股无形的气韵轻轻拂去,倒像是宁无尘本人在应下这份敬意。
雪国国君的麻衣是连夜让宫妃赶制的,粗麻布料蹭着脖颈生疼,他却扯掉了常穿的狐裘,只着这一身素衣坐在王座上。
案上的冰杯被他捏得粉碎,冰水顺着指缝滴在狼皮垫上,冻成细小的冰珠。
当信使带回楚都百姓素衣送葬的消息时,他猛地拍案而起,下旨全国禁歌舞三日:
“宁元帅以忠魂赴死,我雪国虽与北凉为敌,却不能失了对英雄的敬重。”
旨意传得比风还快,冰原上的篝火尽数熄灭,连最热闹的部落集市都闭了市,只有孩童们偷偷折了冰花,放在自家门前——
他们或许不懂战事,却听长辈说过,有位楚国元帅,曾在战火里护住了雪国的孩子,不准士兵伤他们分毫。
暮色降临时,碎甲坡的“叹尘碑”前已点起数十盏酥油灯。
幽黄的光在寒风里摇摇晃晃,却始终没灭,映着雪国将士垂首的身影,甲叶上的冰碴泛着冷光。
帖木儿舀起一碗刚融化的冰水,水顺着他指缝往下淌,滴在碑前的冻土上,瞬间凝成细小的冰花。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却字字清晰:
“宁元帅,当年你破我大阵、俘我铁骑,却未伤一降卒、未辱一败兵;你明辨敌友,战火中仍护我随军妇孺——你败我,是你的枪快、阵高,可你让我懂了,军人的风骨从不是斩尽杀绝,是守得住疆土,也容得下人道。”
旁边的年轻校尉阿古拉攥紧了冰刃,指节泛白。
他当年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兵,被俘时腿被流矢射穿,是北凉军的老军医给敷的伤药,还特意叮嘱他“少年人莫要逞一时之勇,保全性命方能再护家国”,药瓶上“北凉军帐”的青釉字样,他至今刻在心里。
此刻他望着碑前跳动的灯火,突然单膝跪地,冰刃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宁元帅,来世若再在疆场相见,我阿古拉定与你堂堂正正打一场!”
他的声音刚落,一阵风卷过,酥油灯的火苗突然蹿高,映得“叹尘碑”三个字愈发清晰。
夜渐深,冰原上寂静无声,只有酥油灯的噼啪声和风吹雪粒的轻响。
帖木儿站在碑前,望着南方楚都的方向,突然抬手敬了个雪国军人的军礼——
掌心朝碑,指尖指天,那是他们对最敬重之人的礼节。
远处的雪山泛着冷光,碑前的灯火暖得像当年军医手中的药碗,这场跨越疆界的哀悼,没有敌我的隔阂,只有英雄对英雄的惺惺相惜,在辽阔的冰原上,静静流淌成不朽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