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易帜,曹操归附的消息,如同隆冬里最凛冽的寒风,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天下。它所携带的不仅仅是政权更迭的信息,更是一种近乎窒息的压迫感,让所有接到消息的诸侯,无论身处何地,都感到脊背发凉,心头沉甸甸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江东,柴桑。
水师大寨的喧嚣似乎都安静了几分。中军楼船顶层,孙策一把将那份来自北方的详细战报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盏乱晃。他胸膛起伏,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不再是往日纯粹的昂扬战意,而是交织着震惊、不甘,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凛然。
“兵不血刃……兵不血刃啊!”孙策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他看向坐在对面,正凝神细观江图的周瑜,“公瑾,我们还在江夏与文聘、刘备血战,一寸寸地争夺城池,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江水。他吕布,就这么……就这么把曹操给吞了?连许都城墙都没碰一下?曹操呢?他就这么降了?他那兖州基业,他那十万大军,他那郭嘉、荀彧、程昱……都哪里去了?!”
周瑜放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俊雅的脸上亦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立刻回答孙策连珠炮似的追问,而是缓缓道:“伯符,稍安。你看这份战报,字里行间,方见真章。”
他拿起战报,逐条分析:“曹操之败,绝非败于一阵一役。细究其过程,吕布先是掌控司隶、并州、南阳,对其形成三面合围,此乃锁其手足;再以商贸手段,倾销盐皂,扰乱其治下经济,据闻许都后来粮价飞涨,钱币几同废铁,此乃腐其脏腑;最后兵压颍川,却不急攻,只是稳扎营寨,断其外援,活活将一座雄城、数万大军耗到粮尽授首,内部崩溃……此非战之罪,乃势之败,局之败。吕布所谋者,已非一城一池,而是整个中原的棋局。”
周瑜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浩渺长江,仿佛在透过江水看向北方:“更令人心惊者,是曹操之降。以曹孟德之刚烈枭雄,宁折不弯,竟会选择归附……这意味着,吕布给予的条件,或者吕布展现出的实力与前景,让曹操认为顽抗只有死路一条,而妥协尚有一线生机,甚至……未来。这比单纯的军事胜利,更可怕。”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策:“温侯……所谋者大,所图者远。其用兵理政,已全然超脱寻常诸侯争霸的窠臼。我们与刘景升在江夏的缠斗,争夺一江一城之得失,在他眼中,恐怕与孩童争夺玩具无异。他的棋盘,是整个天下。”
孙策烦躁地一拳砸在窗棂上,木屑纷飞:“憋屈!依公瑾之见,我们当如何?吕布势大成虎,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我们江东?他虽曾资助于我,有香火之情,但观其行事,绝非念旧留情之辈!”
“伯符勿忧。”周瑜走回案前,声音沉稳,“吕布眼下重心,必在消化中原,稳定北疆。其新得兖、豫、徐三州,地盘骤然膨胀数倍,内部整合千头万绪,曹操旧部人心未附,皆是隐患。此刻,他绝不愿,也无力再轻易南下,与我江东这带甲十余万、水师称雄的强藩开衅。”
他分析道:“然,防备不可不有,姿态不可不做。我军当立刻暂缓对襄阳之攻势,巩固江夏已得之地,加筑营垒,深挖壕沟,将水陆防线经营得铁桶一般。同时,加紧操练水师,多造楼船大舰。对外,可遣一张纮公这般老成持重、善于辞令之士,携重礼前往许都,恭贺温侯‘定鼎中原,匡扶汉室’,言辞务必恭谨,重申两家盟好之谊。此举,一为示好,稳住北方;二为试探,观其反应,探其虚实。”
孙策沉默良久,胸中那股被比下去的不甘和对未来的隐忧激烈交战,最终,理智压过了冲动。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便依公瑾之言!告诉子纲先生,对吕布,礼数务必周全,依旧以‘温侯’相称。我倒要看看,他这吞并了中原的巨兽,消化完腹中食物后,獠牙下一步会指向何方!我江东,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荆州,襄阳。
州牧府内,气氛比外面的寒冬还要冰冷刺骨。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刘表心中那彻骨的寒意。他拿着战报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老迈的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无尽的惊恐与后怕,嘴唇哆嗦着,却半晌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完了……全完了……”他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曹孟德……连曹孟德都……那可是曹孟德啊!官渡逼退袁本初,横扫徐淮的曹孟德!竟然……竟然就这么降了?许都……许都可是有数万精兵,城高池深啊!”
他猛地抓住一旁蒯越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关节发白,眼中满是绝望:“异度!你说!下一个,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吕布狼子野心,其兵锋之下,焉有完卵?我荆州……我荆州拿什么挡?!”
蒯越强自镇定,扶住摇摇欲坠的刘表,声音尽量平稳:“主公,主公且冷静!吕布虽强,然其骤得中原,百废待兴,更兼北有袁氏未平,短时间内应无力,也无暇大举南顾。此乃喘息之机!当务之急,是立刻、马上与江东孙策罢兵言和!江夏之地,能守则守,不能守则让出部分亦无不可!必须集中我荆州全部力量,加固江防,整饬武备,北御强敌!绝不能再与孙策空耗兵力!”
蔡瑁也急声道:“主公,异度所言极是!吕布之势,已非我荆州或江东一家可独抗!孙策周瑜皆乃人杰,岂能不知唇亡齿寒之理?此刻遣使陈说利害,哪怕……哪怕多让些利益,也务必促成和解!只要江东兵锋暂缓,我军方能全力应对北方威胁!”
刘表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仿佛一瞬间又老了十岁,背脊佝偻下去。他想起之前因猜忌而调离关羽,导致江夏战局陷入被动;想起对刘备的种种防备和限制……无尽的悔恨噬咬着他的内心。然而,此刻想这些,为时已晚。
“去办吧……快去办吧……”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虚浮,“告诉使者,只要能促成与孙策和解,条件……可以再谈。另外,以州牧府名义,备上双倍……不,三倍厚礼,即刻上表许都朝廷,称臣纳贡……言辞要极尽恭顺,姿态放到最低……务必……务必不能让吕布找到任何借口发兵南下……”
荆北,邓县军营。
营帐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炭火盆的光映照着刘备平静却异常严肃的脸庞。关羽、张飞、简雍等人围坐,皆面色沉重,无人开口,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的噼啪声。
简雍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良久,张飞终于按捺不住,声音闷如滚雷,打破了死寂:“大哥!吕布那三姓家奴,如今成了这般气候!连曹孟德都栽在他手里,咱们……咱们困在这荆北弹丸之地,北有巨压,东有虎视,后面刘表老儿还猜忌得紧,这……这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三弟!”刘备抬起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曹操之败,非战之罪,乃困死于吕布数年经营、步步为营所织就的一张大网之中。经济困顿,民生凋敝,外援断绝,内无生机……此乃真正的绝境,非人力可挽狂澜。”
他站起身,走到那张简陋却标记详尽的荆襄舆图前,手指缓缓划过荆南四郡,最终停留在更西的崇山峻岭之间:“荆州,确已非久留之地。刘景升外宽内忌,经此剧变,只会更加猜疑,绝无我等施展空间。北有吕布这吞天巨兽,东有孙策这头锐气正盛的江东猛虎,我等继续困守于此,如同浅滩蛟龙,迟早力竭而亡。”
他转过身,眼神坚毅如磐石,那股屡败屡战、于绝境中寻觅生路的韧性再次浮现:“宪和,联络武陵、零陵之事,需再加紧,尤其要探明金旋、刘度等人真实心意与处境,许以利害,动以情理。翼德,约束部下,近期更要谨言慎行,对蔡勋那‘协防’兵马,能避则避,绝不可发生冲突,粮草供给再紧也要忍耐。我们要让刘表觉得,我等已认命,已无害,是一只被拔了牙、剪了爪的病虎。”
最后,他看向一直沉默抚须的关羽:“云长,你在江夏,身处前线漩涡,务必加倍谨慎。文聘非庸才,蔡瑁多猜忌,江东周瑜更是智计百出。一切以保全我军将士为上,勿要争一时之功,勿要中他人圈套。或许……我们离开荆襄,另寻根基的时候,真的不远了。”
众人从刘备平静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力量。希望虽渺茫,但路,总在脚下。
河北,邺城。
“砰——哗啦!”
袁尚一脚踹翻了眼前的鎏金案几,其上精美的漆器酒具、玉石摆件摔得粉碎,汁液四溅。他脸色铁青,胸膛因极致的愤怒和骤然袭来的恐惧而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跳。
“吕布!吕布!他安敢如此!安敢如此!!”他嘶吼着,声音在空旷而华丽的大殿内回荡,带着一丝变调的尖锐,“曹阿瞒!曹阿瞒也是个废物!蠢材!数万大军,经营多年的兖豫基业,文臣武将济济一堂,就这么……就这么拱手送人了?!连像样的仗都没打一场?!他就不能拼个鱼死网破吗?!哪怕拖上一年半载也好啊!!”
审配和逢纪站在下方,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仿佛吞了黄连。他们比袁尚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公子息怒!此刻愤怒无济于事!”审配急声道,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从容,“曹操败亡,非因其弱,实乃吕布之势已成,其谋深远,不拘泥于一城一池之得失。如今中原尽归其手,挟天子,拥强兵,据富庶之地……接下来,他的目标,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必是我河北无疑!袁本初公与他的旧怨,并州之失的仇恨,还有这河北沃土……他绝不会放过!”
“那我们该如何?!打吗?像曹操一样,被他用各种手段活活困死、耗死在这邺城吗?!”袁尚红着眼睛吼道,挥舞着手臂,“还是说,我们也学曹操,向他投降,去哪个边陲之地当个什么州牧?!” 这话已带上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绝望。
逢纪连忙上前一步:“公子,万万不可!硬拼或许不智,但投降更是死路一条!吕布能容曹操,是因曹操势穷力孤,且有名望才干可资利用。我河北带甲数十万,城池坚固,钱粮广有,若降,便是待宰羔羊!当务之急,是立刻与青州袁谭和解!兄弟携手,共御外侮!唯有整合河北全部力量,方有一线生机!同时,可速派使者,携带重礼,联络乌桓峭王、鲜卑素利,许以金帛子女,请他们出兵袭扰并州,哪怕只是牵制吕布部分兵力,也是好的!”
“与袁谭和解?!”袁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跳起来,“那个悖逆之徒!他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弟弟!前番使者被他羞辱赶回,你忘了?!”
“公子!!”审配厉声打断,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大局为重!生死存亡之际,还计较什么兄弟长短、个人恩怨?!若河北不保,您与袁谭,都是丧家之犬,阶下之囚!届时,谁还记得谁是兄长谁是弟?!唯有联合,握紧拳头,尚有一搏之力!请公子速速决断!”
袁尚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他环顾这富丽堂皇却仿佛正在倾塌的大殿,想起病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再想到北方那个连曹操都能逼降的恐怖对手……无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对兄长的恨意和那点可怜的骄傲。
他颓然坐倒在狼藉之中,仿佛被抽走了脊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干涩而无力,却又不得不为的字:“……准。派……派辛评去。告诉袁谭,以往之事,既往不咎。若肯联手,粮草、军械、援兵……都好说。”
一时间,整个天下的目光,或惊惧,或算计,或决绝,都聚焦于那中原新定之地的中心——许都。吕布以一种超越时代认知的复合手段(军事包围、经济绞杀、政治孤立)和宏大的战略耐心,兵不血刃地鲸吞曹操集团,所带来的震撼是空前的、颠覆性的。所有人都被迫重新审视这个曾经的“虓虎”,意识到一个全新的、更强大的、思维模式迥异于所有传统诸侯的霸主,已经崛起。未来的天下格局,必将因他一人之力,而走向一条全然未知、或许更加波澜壮阔,也或许更加血腥残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