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者号”如同幽灵般,悬浮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星际坟场边缘。沈渊关闭了刺耳的警报,控制室内只剩下能量流动的低沉嗡鸣——那声音仿佛远古巨兽垂死的呼吸,缓慢而有节奏,与他自身平稳的吐息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共鸣。他站在主观察窗前,双手负于身后,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阵列,一寸寸地掠过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景象,每一帧画面都在他瞳孔深处刻下冰冷的印记。
这片残骸带,规模远超任何数据库记载的极限。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扭曲、断裂、焦黑的金属巨构,它们并非简单地漂浮,而是以一种违背物理直觉的方式“嵌”在空间之中,仿佛时间本身在这里凝固了某个毁灭瞬间。有如同山峦般巨大的星舰引擎残片,长达数百公里的喷射口边缘残留着被瞬间高温熔化的晶体化痕迹,那些熔融物质凝固成无数垂落的暗红色“泪滴”;有曾经或许是空间站或轨道城市的弧形骨架,如今像被孩童粗暴撕碎的玩具,尖锐的断面延伸出数万公里,彼此穿插交错,形成一片由金属构成的荆棘丛林;更有无数无法辨认原本形态的碎片,小的如尘埃,大的堪比行星残骸,上面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早已失去光泽的奇异符文或是能量线路的刻痕——那些纹路曾流淌过怎样璀璨的文明之光,如今只剩下死亡的回响。
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层笼罩一切的暗红色能量雾霭。它不像普通星云那样稀薄均匀,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残骸间缓缓流淌、翻滚、聚散,时而凝聚成触手般的形态,轻轻拂过那些金属表面,带走最后一点完整的结构;时而散开成薄纱,将远处的一切变得朦胧扭曲。这雾霭散发出一种复合的感觉:首先是衰败,那种万物终末的腐朽气息;其次是死寂,连量子涨落都仿佛被抑制的绝对安静;最后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深渊凝视般的“饥饿感”——它似乎不仅仅在侵蚀物质,更在缓慢消化着“存在”本身。
沈渊能感觉到这股能量场的诡异。即使隔着“逐星者号”的多重护盾,他也能感知到空间结构在这里变得脆弱而不稳定,就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后即将破裂的纸张。偶尔,会有细微的时空涟漪在视野边缘闪过,那是这片区域物理法则已经部分崩坏的直接证明。
“分析能量辐射成分,启动深层扫描协议。”沈渊下令,声音在寂静的控制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主控阵灵的光质投影在指挥台旁凝聚成一个旋转的几何体,迅速响应。全息光屏在沈渊面前展开,数据如瀑布般流淌,其中夹杂着大量闪烁的警告标识。
“解析中……能量构成极端复杂。检测到高强度等离子体残留,温度峰值记录为四十二亿开尔文,持续时间未知,推测为某种超常规能量释放事件。检测到法则崩坏引发的时空涟漪,频率呈现非周期性混沌波动,空间曲率在局部区域存在±17.3%的异常偏离。检测到一种未知的、倾向于‘抹除’与‘同化’的惰性高维信息扰动力,该力场表现出对低维结构的信息熵减特性,即……它正在将有序信息转化为无序,但转化过程中产生了某种‘信息沉淀物’,表现为暗红色雾霭。”
阵灵的合成音调平缓,但措辞间透露出罕见的严肃:“初步判断,该能量场非自然形成,其产生机制涉及对基础物理常数的局部修改,具备极强的攻击性与污染性。污染具有传递性,任何与之接触的物质在足够长时间后将被同化为同类能量场。建议保持安全距离,最小建议距离为当前坐标的三十倍。”
沈渊眉头微蹙,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台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法则崩坏?高维信息扰动力?这毁灭的手段,远超他三百年来在星海中遇到过的任何敌人,甚至比“收割者”文明展现出的能量掠夺技术更加诡异和彻底。收割者至少是“拿走”能量与物质,而这里的一切,更像是从存在基础上被“格式化”——被某种力量从宇宙的记忆中强行擦除。
“继续监测能量场变化规律。释放‘幽影’型探测单元,阵列模式,渗透式侦察。”沈渊下达指令。
“逐星者号”外壳上,数十个几乎不反射任何光的微小凸起无声开启,释放出同等数量的隐形探测法器。它们如微尘般悄然脱离舰体,在真空中散开成一张无形的网,然后以亚光速向废墟深处潜行。每个探测单元都搭载了多重传感器,从量子纠缠扫描仪到时空残留读取器,都是守墓人组织中最尖端的装备。
沈渊操控着“逐星者号”,让飞船以亚光速的百分之一,沿着残骸带边缘缓缓航行。透过观察窗,他看见一块巨大的弧形装甲板从船侧缓缓滑过,那装甲板表面曾经应该光滑如镜,如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中渗出暗红色的微光,仿佛某种活物的血管。就在他注视的几秒内,那装甲板边缘又有一块数公里长的碎片悄然剥落,在真空中无声粉碎,化作更细小的尘埃,然后被暗红色雾霭吞没、同化。
探测单元传回的画面,开始在主屏幕上分格显示。每一帧画面,都比上一帧更加触目惊心。
第一批画面来自一艘相对完整的巨型星舰残骸内部。探测单元钻过一道撕裂的舱壁裂缝,进入了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墙壁由某种银蓝色的晶体复合材料构成,如今已大面积碳化、剥落。但在一些保存尚好的壁面内部,高分辨率扫描显示出了早已碳化的有机质残留。生物结构分析模型在屏幕一侧快速构建——那些生命体的骨骼(或类似结构)呈现多面体晶簇形态,软组织则似乎由半能量态的纤维网络构成。这个文明的生物形态与人类迥异,更像是某种硅基与能量结合的智慧生命。
“暂定名‘晶裔文明’。”沈渊低声说,启动了文明档案记录协议。
第二组画面来自一个疑似公共广场的区域。这里原本应该有高耸的能量雕塑和流动的信息瀑布,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和满地琉璃化的碎屑。但探测单元捕捉到了空间中的微弱信息残留——那是灾难发生时,周围环境记录下的最后影像,以凝固的能量投影形式勉强保存至今。
沈渊下令增强信号,模糊的画面逐渐清晰。
他看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或者说,某种类似街道的立体交通空间。各种形态的晶裔生命体在空中、地面、墙壁上以违反重力的方式移动,身体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远处有巨大的全息信息流如瀑布般垂落,显示着奇异的几何符号。然后,毫无预兆地,所有生命体瞬间僵直。
没有爆炸,没有闪光,甚至没有明显的外来攻击。
那些晶裔生命就在移动中突然静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下一秒,他们的身体开始从边缘风化,不是化为尘埃,而是直接“褪色”,仿佛存在本身被橡皮擦从画布上擦去。整个过程寂静无声,连那些生命体脸上(或是类似面部器官的感光簇)的表情都来不及从平静转换为恐惧,就已在消逝中凝固。最后留下的,只有空旷的街道,和渐渐弥漫开的暗红色薄雾。
第三组画面,来自一艘旗舰级舰船的指挥中心。这里损坏程度较轻,可能得益于更强的结构防护。探测单元穿过破碎的观察窗,进入了一个半球形的大厅。
大厅中央,是一个由无数悬浮光点构成的全息控制台,如今光点已全部熄灭。而在控制台周围,是三十七个保持着操作姿态的“遗骸”。
他们并非化为枯骨,而是变成了一种暗红色的、半透明的琉璃态晶体。每个个体都保持着最后的姿势:有的伸手去触碰某个控制界面,有的转身看向某个方向,有的甚至保持着站起一半的瞬间。他们的晶体化躯体内,还能看到能量脉络曾经流动的痕迹,如今已凝固成黑色的细线。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凝固的面部表情。晶裔生命的面部由多个感光晶体簇构成,如今这些晶体簇的排列,被永远定格在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之上——那是一种超越了生理痛苦的恐惧,是对存在本身被否定的终极惊骇。仿佛在最后一刻,他们不仅失去了生命,连意识和记忆都被某种力量“冻结”并“转化”为了这废墟的一部分,成为这场毁灭的永恒见证。
“存在性抹除,伴随部分信息结晶化。”沈渊自语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不是屠杀,这是……清除。”
整个文明,似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从能量反应分析看,可能不超过三标准分钟——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同时从物理层面、能量层面、信息层面三个维度摧毁、侵蚀、并部分“吸收”了。就像一个程序被从代码层面彻底删除,只留下一些无法读取的碎片。
“未发现任何完整的数据库或核心能源反应。”阵灵汇报,它的声音似乎也因数据的沉重而变得低沉,“所有信息载体,无论是晶体存储单元、量子纠缠阵列还是时空烙印节点,均被彻底破坏或污染。文明主体已确认消亡,根据残骸规模与能量残留估算,该文明毁灭前的总人口在八千亿至一万三千亿之间,技术等级为第三类三级文明,初步掌握跨旋臂航行与基础时空工程技术。”
沈渊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控制室内的照明自动调暗,只留下屏幕的冷光和观察窗外坟场的暗红色微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这比一场惨烈的战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战争至少会留下伤痕、仇恨、记忆,以及某种形式的延续。而这里,只剩下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无”。连文明存在过的证据,都正在被那暗红色能量缓慢地抹去,如同沙滩上的字迹被潮汐一遍遍冲刷。
这就是星海深处的真相吗?辉煌的文明,也可能如此无声无息地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而守墓人记录下的档案,或许就是他们曾经活过的唯一证明。
就在这时,探测网络边缘传来了新的数据流。
那个之前探测到的、微弱而混乱的生命信号,再次变得清晰了一些。这次不仅强度增加了0.3%,信号结构也显露出更复杂的调制特征——那是一种非周期性的脉冲,夹杂着难以解读的信息碎片,像是在发出某种断续的呼救,又像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毁灭瞬间的最后信息。
信号源的方向,被精确定位了。它指向废墟最核心的区域。
沈渊将主屏幕切换到宏观扫描视图。那里,原本应该是一颗气态巨星的轨道——从残存的引力扰动痕迹可以判断。但如今,巨星本身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破碎的行星残核,像被捏碎的弹珠散落在轨道上。而在原本巨星所在的位置,有一个巨大无比的空间裂口。
那不是普通的空间裂缝。它的边缘并不规则,呈现撕裂状,长达数十万公里,最宽处超过三万公里。裂口内部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翻滚着更深邃的暗红色,偶尔有紫黑色的闪电状纹路在其中闪过。空间曲率扫描显示,裂口内部的时空结构完全紊乱,形成了一个自我闭合的亚空间泡——或者说,一个卡在现实空间中的“伤疤”。
那个微弱的生命信号,正是从这裂口深处传来。每一次脉冲,都伴随着裂口边缘暗红色能量的轻微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
那会是什么?是这个文明最后的幸存者,被困在了毁灭的源头?还是毁灭的元凶留下的某种东西,如同蜘蛛守在网的中心?抑或是这场大毁灭本身产生的某种“副产品”,一个由无数消亡意识凝聚而成的、痛苦的集体残响?
沈渊没有贸然让飞船靠近。他深吸一口气,控制室的循环空气带着金属和能量场的淡淡气味。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相位刀柄。那片裂口散发出的压迫感,即使隔着这么远,也让他的灵能感知隐隐刺痛。
这片废墟,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无声的墓碑。每一块碎片都是一个墓志铭,每一缕暗红色雾霭都是一曲挽歌。而他,作为“守墓人”,有责任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记录下消亡文明最后的故事,并为他们,为这宇宙中曾经璀璨的存在,尽可能留下一点痕迹——哪怕这痕迹最终只会被封存在守墓人档案馆的最深处,直到时间尽头。
但同时,他也有责任活下去。守墓人的誓言中,记录与生存同等重要。鲁莽的牺牲毫无价值。
“启动全防御协议。护盾功率提升至85%,武器系统预热但保持静默。所有探测单元在裂口周围布设观测网络,建立实时监控。‘逐星者号’保持最低能量特征,进入潜行模式。”
飞船外壳上的纹路亮起幽蓝色的微光,随即迅速暗淡,直至几乎与背景的黑暗融为一体。引擎的嗡鸣进一步降低,转为几乎无法察觉的次声波频率。
沈渊坐回指挥座,双手在控制界面上输入一系列复杂的导航指令。“逐星者号”开始以更谨慎的姿态,沿着一条曲折的、避开大型残骸的路径,缓缓向着那信号传来的核心区域靠近。飞船如同行走于巨兽尸骸之间的蝼蚁,每一步都测量,每一次转向都计算,在死亡的静默中,向着疑问的源头,孤独前行。
观察窗外,一块巨大的星舰残骸缓缓旋转而过,上面隐约可见一行巨大的铭文,用的是晶裔文明的几何文字。阵灵自动翻译,投射在沈渊视野的一角:
“我们的光芒,曾照亮深空。”
而现在,这里只有永夜。沈渊注视着那行字,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之外。然后,他转过头,看向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暗红裂口。
飞船,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