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祭祀后的第七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位仍然空着。
这在大胤朝的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司礼监,内廷十二监之首,掌批红、掌印、掌理内外章奏,是连接皇帝与内阁的咽喉。掌印太监之位,历来都是宦官体系中的巅峰,多少人挤破头想要坐上的位置。
如今,却空了整整七日。
养心殿西暖阁里,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堆着两摞半人高的奏折。左边是内阁已经票拟过的,等着他批红;右边是各地直接呈上来的密折,需要他亲自审阅。
烛火跳动着,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孤零零的。
高公公垂手站在一旁,看着皇帝批阅奏折。
景琰看得很慢。每翻开一本,都要仔细读上许久,有时会停下来思考,有时会提笔在旁边的纸上写些什么。他的眉头始终皱着,嘴角紧抿,那张原本温润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冷硬。
“陛下,”高公公终于忍不住开口,“戌时三刻了,您该用晚膳了。”
“放着吧。”景琰头也不抬。
“陛下,您从早朝到现在,就喝了一碗参汤……”高公公的声音里带着担忧,“龙体要紧啊。”
景琰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确实累。眼睛发涩,太阳穴突突地跳,握着笔的手指都有些僵硬了。
但他不能停。
一停下来,就会想起那个人。想起那个人曾经就站在这个位置,替他整理奏折,替他筛选信息,替他标注重点。想起那个人会用平静的声音说:“殿下,这份是急报,北狄扰边,需要即刻批复。这份是弹劾,可以压一压。这份……”
“高公公。”景琰忽然开口。
“老奴在。”
“这些奏折,”景琰指着左边那摞,“内阁票拟之前,是谁在初筛?”
高公公一愣:“回陛下,按惯例,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先看一遍,分出轻重缓急,再送内阁。内阁票拟后,送回司礼监,由掌印太监或秉笔太监复核,最后才呈到御前。”
景琰沉默。
所以,以前他看到的奏折,是经过至少三道筛选的。重要的、紧急的会放在最上面,无关紧要的会压在下面。林夙会提前把每份奏折的关键信息提炼出来,写在旁边的小纸条上,节省他大量时间。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他必须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自己判断哪份重要,哪份紧急,哪份可以缓缓。
“传旨,”景琰说,“从明日开始,所有奏折,无论内外,直接送到养心殿。不经司礼监,不经内阁初筛。”
高公公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这不合规矩啊!每日奏折少则百余,多则数百,您一个人怎么看得过来?”
“朕看得过来。”景琰的语气不容置疑,“照做。”
“是……”高公公低下头,心中叹息。
他知道皇帝为什么这么做。
不信任。
经历了太庙那场清算,皇帝不再信任任何人。不信任朝臣,不信任太监,甚至……不信任内阁。
他要把所有权力都抓在自己手里,用最笨拙、最吃力的方式。
“还有,”景琰继续说,“东厂提督的职位,也空着。东厂所有事务,暂时由朕直接管辖。所有密报,直接送到御前。”
“陛下,东厂事务繁杂,侦缉、刑讯、档案、人员调配……千头万绪,您怎么管得过来?”高公公的声音都在发抖。
“管不过来也得管。”景琰看着他,眼神平静,“高公公,你是不是觉得朕疯了?”
“老奴不敢!”
“不敢,但心里是这么想的。”景琰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没关系,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朕必须这么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阿夙走了,”他轻声说,“他留下的位置,谁也坐不了。不是他们不够好,是……朕受不了。”
受不了看到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受不了听到别人用类似的语气说话,受不了任何一点能让他想起那个人的东西。
所以,不如空着。
空着,至少还能假装那个人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回来。
“陛下……”高公公眼眶红了。
“去吧,”景琰摆摆手,“传旨。还有,告诉御膳房,晚膳不用准备了,朕没胃口。”
高公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躬身退下。
门关上,暖阁里又只剩下景琰一个人。
他走回御案前,看着那两摞奏折,忽然觉得很可笑。
以前总觉得当皇帝很累,要处理这么多政务,要平衡这么多势力,要操心天下百姓。可那时候,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分担,能理解,能在他累的时候说一句:“殿下,歇会儿吧。”
现在呢?
现在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他坐下,重新拿起笔,翻开下一份奏折。
是江南巡抚上的折子,关于漕运改革的进展。写得冗长繁琐,用了大量华丽的辞藻歌功颂德,真正有用的信息却埋藏在字里行间,需要仔细寻找。
景琰看了两页,就觉得头疼。
他想起林夙曾经说过:“江南官员最擅表面文章,十句话里九句是虚的。看他们的折子,得学会跳着看。”
怎么跳?
那个人没说。
景琰只好耐着性子,一字一句往下读。读到第三页,才找到关键信息——漕运改革遇到阻力,当地粮商联合抵制,新设的漕运司衙门形同虚设。
他提笔,想批复,却不知该写什么。
是严厉申饬?还是好言安抚?或者派钦差去督查?
以前这种时候,林夙会在一旁轻声分析:“江南粮商背后有京城的关系,硬来不行。可以这样,先敲打,再给甜头,分化瓦解……”
现在,没有人分析了。
景琰握着笔,悬在半空,墨水从笔尖滴落,在奏折上晕开一团墨迹。
他盯着那团墨迹,看了很久。
然后放下笔,把奏折合上,放到一边。
看不下去了。
不是累,是……无助。
那种明明坐在最高处,却不知道该往哪走的无助。
次日早朝,气氛依旧压抑。
百官行礼后,按照惯例,该由各部尚书依次奏事。但今日,所有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第一个开口。
太庙的阴影还在,血腥味似乎还没散尽。
景琰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一片沉默的臣子,心中冷笑。
怕了。
都怕了。
怕说错话,怕做错事,怕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怎么?”他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众爱卿都无事可奏?”
依旧沉默。
“既然无事,”景琰缓缓起身,“那就说件事。”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朕决定暂不任命。”景琰说,“从今日起,所有奏折直接送养心殿,由朕亲自批阅。内阁票拟后,也直接送御前,不必经司礼监复核。”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皇帝这么说,还是让所有人震惊。
“陛下!”首辅方敬之出列,跪倒在地,“此事万万不可啊!”
景琰看向他:“为何不可?”
“陛下!”方敬之抬起头,老脸上满是焦急,“司礼监乃内廷中枢,掌批红、掌印,关系重大!历来都是精干太监担任,协助陛下处理政务。若直接废除,所有奏折直送御前,陛下您……您怎么看得过来?”
“朕看得过来。”景琰淡淡地说。
“可是陛下,每日奏折少则百余,多则数百,就算您不吃不喝不睡,也看不完啊!”方敬之的声音都在颤抖,“且奏折内容繁杂,有军国大事,有地方琐事,有弹劾攻讦,有请功邀赏……若不分轻重缓急,一股脑全送到御前,耽误了紧要事务,如何是好?”
“所以,”景琰看着他,“首辅的意思是,朕分不清轻重缓急?”
方敬之一愣:“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景琰走下丹陛,走到他面前,“是觉得朕没有林夙聪明,没有他懂得筛选?还是觉得……朕不配直接处理政务?”
“臣不敢!”方敬之重重磕头,“臣只是为陛下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陛下乃一国之君,当总揽全局,把握方向,岂能陷于琐碎文书之中?此非明君所为啊!”
“明君?”景琰笑了,“那首辅告诉朕,什么是明君?是像先帝那样,把政务全交给司礼监和内阁,自己躲在深宫炼丹修仙,就是明君?”
方敬之语塞。
“还是像朕现在这样,事必躬亲,就是昏君?”景琰的声音陡然转冷。
“臣……臣……”
“首辅,”景琰转身,走回御座,“你老了。有些事,看不明白。”
他坐下,目光扫过下方:“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朕是因为林夙死了,所以迁怒于司礼监,所以要把权力全抓在自己手里。对不对?”
无人敢应。
“朕告诉你们,”景琰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猜对了一半。朕确实是因为林夙死了,所以不再信任任何人。但另一半你们没猜到——朕不是要抓权,朕是不知道还能信谁。”
大殿里静得可怕。
“林夙在的时候,”景琰继续说,“他能替朕筛选奏折,能替朕分析局势,能替朕盯住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因为他聪明,因为他忠诚,因为……他懂朕。”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现在他不在了。你们告诉朕,谁能接替他的位置?谁有他的才智?谁有他的忠心?谁……能让朕放心地把后背交出去?”
依旧沉默。
“说不出来?”景琰笑了,笑容苍凉,“所以,朕只能自己来。奏折多,朕就看慢点;看不完,朕就少睡会儿。总好过把权力交给一个朕不信任的人,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看向方敬之:“首辅,你说为朕着想,为江山社稷着想。那朕问你,如果朕现在任命一个新的掌印太监,你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下一个魏忠贤?不会结党营私?不会祸乱朝纲?”
方敬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不能保证。
谁也不能保证。
“所以,”景琰摆摆手,“就这样吧。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空着,东厂提督的位置也空着。所有事务,朕亲自处理。你们有意见吗?”
谁敢有意见?
“臣等……遵旨。”百官齐声应答,声音有气无力。
景琰点点头:“那就这样。退朝吧。”
“谢陛下——”
百官退下,个个面色沉重。
方敬之走出太和殿时,脚步踉跄了一下,被身后的官员扶住。
“首辅,您没事吧?”那官员小声问。
方敬之摆摆手,看着灰白的天空,长叹一声:“要变天了。”
“什么?”
“皇帝这是在自毁长城啊。”方敬之喃喃道,“事必躬亲?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这样下去,不出三个月,他的身体就垮了。到那时……”
到那时,朝局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不敢想。
接下来的日子,景琰果然开始践行他的“事必躬亲”。
每日寅时起床,卯时早朝,辰时开始批阅奏折,一直忙到深夜。午膳和晚膳常常是送到御案前,冷了热,热了冷,最后原封不动地撤下去。
他不再去后宫,不再召见妃嫔,甚至不再踏出养心殿半步。
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处理政务上。
但效果并不好。
第十日,一份关于西北军饷的急报送到了御前。景琰因为前一夜批阅奏折到凌晨,白天精神不济,竟把这封急报压在了最下面,三天后才看到。
等批复发下去时,西北已经闹出了兵变——虽然规模不大,很快被镇压,但影响极坏。
第十五日,一份弹劾户部侍郎贪腐的密折被景琰当成普通奏折处理,只批了“知道了”三个字。结果那侍郎以为自己没事了,变本加厉,最后闹出惊天大案,牵连数十名官员。
第二十日,景琰在早朝上晕倒了。
虽然只是短暂的眩晕,很快就被程太医救醒,但这件事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陛下这是累的。”程太医诊脉后,对高公公说,“忧思过甚,劳倦过度,肝气郁结,心脾两虚。再这样下去,龙体危矣。”
高公公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劝陛下休息,陛下不听啊!”
“不听也得劝。”程太医叹气,“你去跟皇后说,让皇后劝。或者……去请太后。”
太后是在第三日被请到养心殿的。
老人家已经七十多了,头发全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她走进暖阁时,景琰正伏在御案上小憩——是真的累了,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
太后看着他憔悴的脸,眼圈一红。
“琰儿。”她轻声唤道。
景琰猛地惊醒,抬头看见太后,连忙起身:“皇祖母,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把自己累死了。”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下,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摇摇头,“你这是何苦?”
景琰沉默。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后说,“林夙走了,你难受,你觉得这宫里再没有可信之人。所以你要把一切抓在自己手里,你要证明没有他你也能行。是不是?”
景琰依旧沉默。
“傻孩子,”太后叹息,“你证明给谁看?给他看?他已经不在了。给朝臣看?他们只会觉得你疯了。给你自己看?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
她走到景琰面前,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最终还是放下了。
“琰儿,你是皇帝。皇帝不是这么当的。”太后缓缓道,“皇帝要懂得用人,懂得放权,懂得……信任。”
“信任谁?”景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皇祖母,您告诉朕,朕能信任谁?”
太后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心中一痛。
“林夙只有一个,”她说,“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林夙。但你不能因为他走了,就把所有人都推开。朝中还有忠臣,宫中还有可用之人。你不试着用,怎么知道不行?”
“试?”景琰笑了,笑容苦涩,“皇祖母,朕试不起。一次看走眼,可能就是万劫不复。先帝当年不就是看走了眼,信错了人,才让朝局败坏至此?”
太后语塞。
“所以朕宁愿累死,”景琰重新坐下,拿起一份奏折,“也不愿把权力交给一个可能害朕的人。”
“那你这样能撑多久?”太后急道,“一个月?两个月?等你累倒了,朝局怎么办?江山怎么办?”
“那就等朕累倒了再说。”景琰头也不抬。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要气死我!”
景琰放下奏折,看向她,眼神平静:“皇祖母,您回去吧。朕的事,朕自己处理。”
“你……”
“高公公,”景琰扬声,“送太后回宫。”
“是……”
太后被搀扶着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景琰已经重新低下头,批阅奏折。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在墙上投下一个孤独而倔强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帝还在时,也是这样日夜操劳,最后累垮了身体,五十岁就驾崩了。
历史,难道要重演吗?
太后走后,景琰继续批阅奏折。
但效率越来越低。
眼前的字开始模糊,重影。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模糊。
头很疼,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敲打,一阵阵的。喉咙发干,想喝水,但手边的茶已经凉了。
他伸手去端茶杯,手却抖得厉害,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声音惊动了外面的高公公。
“陛下!”高公公推门进来,看见地上的碎片,连忙上前,“您没事吧?”
“没事,”景琰摆摆手,“收拾一下。”
高公公叫来小太监收拾碎片,自己重新沏了热茶,端到御案前。
“陛下,您歇会儿吧。”他小心翼翼地说,“已经子时了。”
景琰抬头看向窗外,果然一片漆黑。
又一天过去了。
“还有多少奏折没看?”他问。
“还有……四十七本。”高公公小声说。
四十七本。就算每本只看半刻钟,也要看到天亮。
景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累。
真的太累了。
不光是身体累,心更累。
以前总觉得当皇帝威风,生杀予夺,一言九鼎。现在才知道,这龙椅是天下最累人的位置。坐上去,就下不来了。要么累死,要么被人赶下去。
“高公公。”他忽然开口。
“老奴在。”
“你说,阿夙以前每天要看多少奏折?”
高公公想了想:“林厂臣在世时,每日经手的奏折少说也有两百本。他要先筛选,把重要的挑出来,不重要的压后。重要的那些,他还要提前看一遍,把关键信息提炼出来,写在纸条上。有时候……要忙到后半夜。”
景琰沉默。
原来那个人也这么累。
可那个人从来没说过累。每次见到他,都是精神饱满的样子,说话条理清晰,分析透彻,好像那些繁琐的政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现在才知道,不是轻而易举,是那个人把所有的累都藏起来了,只把轻松的一面留给他。
“陛下,”高公公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其实……司礼监现在还有几位秉笔太监,都是林厂臣生前培养的。虽然比不上林厂臣,但也都是能干之人。您要不要……见见?”
景琰睁开眼:“谁?”
“冯保,您知道的,御马监太监,高公公的义子。还有刘瑾,原司礼监随堂太监,跟了林厂臣八年。”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说,“这两个人,都是林厂臣生前比较看重的。”
林夙看重的人?
景琰心中一动。
“叫他们来。”他说。
“现在?”
“现在。”
“是……”
高公公退下,很快带着两个人进来。
冯保四十多岁,白面无须,眼神精明。刘瑾年轻些,三十出头,相貌普通,但眼神沉稳。
两人跪下行礼:“奴才叩见陛下。”
景琰看着他们,看了很久。
“起来吧。”他说。
“谢陛下。”
两人起身,垂手站着,不敢抬头。
“高公公说,你们是林夙生前看重的人。”景琰缓缓道,“说说看,林夙看重你们什么?”
冯保先开口:“回陛下,林厂臣看重奴才办事利索,心思活络。奴才在御马监这些年,从来没出过差错。”
刘瑾接着说:“奴才跟随林厂臣八年,学的是如何筛选奏折,如何分析局势,如何……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景琰重复,“那你们说说,现在朕最大的忧是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冯保先开口:“陛下最大的忧,是朝中无人可用,所有政务都压在您一个人身上,长此以往,龙体堪忧。”
刘瑾补充:“还有,司礼监和东厂空缺,内廷运转不畅,外朝人心浮动。若再不解决,恐生乱子。”
景琰点点头。
说得都对。
“那你们觉得,该怎么解决?”他问。
冯保抢着说:“奴才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任命新的掌印太监和东厂提督。人选可以从林厂臣旧部中挑选,知根知底,用得放心。”
刘瑾却摇头:“奴才以为不妥。林厂臣刚走不久,若立刻任命新人,难免引人非议。且新人资历、能力都未必服众,强行提拔,反而生乱。”
“那你说怎么办?”冯保不服。
“奴才以为,”刘瑾看向景琰,“陛下可以暂不任命正职,而是指定几个人代理司礼监和东厂事务。比如,让几位秉笔太监共同处理司礼监日常,让东厂几位档头共同维持东厂运转。这样既能保证内廷运转,又能观察各人能力,等时机成熟,再正式任命。”
景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个刘瑾,有点意思。
思路清晰,考虑周全,而且……懂得分寸。
不像冯保,急功近利,野心写在脸上。
“你们都下去吧。”景琰摆摆手,“朕想想。”
“是……”
两人退下。
暖阁里又恢复了安静。
景琰看着跳动的烛火,心中犹豫。
刘瑾的建议是对的。暂时不任命,让几个人共同代理,既维持运转,又互相制衡,还能观察各人能力。
可是……
他看向御案旁那个空着的位置。
那里曾经站着一个人,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身姿挺拔,眼神清亮。那个人会在他困惑时给出建议,在他疲惫时递上热茶,在他发怒时轻声劝阻。
现在,那里空了。
以后,还会有人站在那个位置,但不是那个人了。
永远不是了。
“阿夙,”景琰轻声说,“如果你在,你会让朕怎么做?”
没有人回答。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像一声叹息。
景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太累了。
累到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起太后的话:“你这样能撑多久?”
他不知道。
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明天就撑不住了。
但他不能倒。
至少现在不能。
“高公公。”他睁开眼。
“老奴在。”
“传旨,”景琰缓缓道,“司礼监事务,暂由秉笔太监刘瑾、冯保、张永三人共同处理。东厂事务,暂由掌刑千户王振、理刑百户曹吉祥共同维持。所有重要决策,必须报朕批准。”
高公公心中一喜:“陛下圣明!那掌印太监和提督之位……”
“空着。”景琰说,“等朕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
“……是。”
高公公退下传旨。
景琰重新拿起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三个人共同处理,必然互相牵制,效率低下。但总好过让他一个人硬撑。
至少,能喘口气。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
又一夜过去了。
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还有无数的奏折要看,无数的政务要处理,无数的人要应付。
而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忽然觉得很冷。
那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冷,无论穿多少衣服,生多少炭火,都暖不了的冷。
“阿夙,”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朕快撑不住了。”
没有回应。
只有晨风穿过窗棂,呜呜作响。
像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