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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是在辰时初刻发出的。

薄薄的绢帛上,朱砂御笔写着简短的文字,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了整个朝廷的旧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即日起,永熙三年所颁新政诸条,除军制、边贸二款外,其余一律废止。各州府衙门悉按旧例行事,不得延误。钦此。”

高公公捧着圣旨站在太和殿前宣读时,声音罕见地有些发颤。他知道这卷圣旨的重量——那不是普通的政令更迭,而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是一段共同记忆的彻底埋葬。

台阶下的百官寂静无声。

有人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有人偷偷抬眼,望向龙椅上那个沉默的帝王;还有人,那些曾经因新政受益或受损的官员,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释然、惋惜、窃喜、茫然。

景琰端坐龙椅,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他穿着明黄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珠玉垂帘微微晃动,遮住了他眼中最后一丝波澜。

“众卿可有异议?”他问。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空寂而威严。

无人应答。

这个时候,谁敢有异议?太庙的血迹还没干透,前几日才因“怠慢新政善后事宜”被罢免的三个地方官员,此刻恐怕还在押解进京的路上。

“既然无异议,”景琰缓缓起身,“便照旨施行。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里,景琰转身离开,明黄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背影挺直,步履平稳,仿佛刚才宣布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有一直跟在身后的高公公看见,在转身的那一刻,皇帝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握紧了袖中的某样东西——那是一枚已经失去光泽的羊脂玉佩,林夙生前常年佩戴的。

养心殿西暖阁,奏折已经按照新的规矩摆放。

左边是刘瑾筛选过的紧急政务,中间是冯保整理的日常事务,右边是张永归类的地方请安折子。三人各司其职,效率确实比皇帝一个人硬撑要高些,但也仅仅是“高些”而已。

景琰坐在御案后,却没有先看奏折。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褐色封皮,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用端正的小楷写着《新政纲要·永熙三年辑录》。

这是林夙的手笔。

景琰记得很清楚,那是永熙三年的春天。他刚登基半年,林夙刚从司礼监随堂太监升为秉笔太监。某个深夜,两人在御书房讨论到新政的具体细则,林夙忽然说:“殿下,这些条条款款散在各处,容易遗漏。不如奴才整理成册,日后推行也有个依据。”

“好啊,”那时的景琰还带着初登帝位的意气,“你来做。做好了,朕重重有赏。”

林夙笑了笑,没说要什么赏赐。接下来的半个月,他白天处理司礼监事务,晚上就点灯熬油地整理这本册子。有时候景琰半夜醒来,还能看见隔壁值房的灯光亮着。

册子完成那天,林夙捧着它来到御前,眼睛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神情是亮的。

“殿下,请您过目。”

景琰翻开,顿时惊叹。不仅新政条款罗列清晰,每条后面还附了推行的难点、可能遇到的阻力、应对的建议,甚至还有简单的地方案例模拟。字迹工整,条理分明,厚厚一本,几乎是一个人半个月的心血。

“阿夙,”景琰看着他,“你累坏了。”

“不累。”林夙摇头,眼睛依旧亮着,“能为殿下分忧,是奴才的本分。况且……这些新政若是推行下去,对百姓是好事。奴才想着,若能成,也算……也算没白活一场。”

那时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那是一种景琰很少在他眼中看到的光——不仅仅是忠诚,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念,相信他们能改变什么,能留下什么。

现在,那本册子就摊在御案上。

景琰一页一页翻过去。

“漕运改革:取消沿河州县私设税卡,统一由漕运司征收;漕粮运输改民运为官运,设漕兵专司押送……”

这一条,林夙亲自去了江南三个月,顶着当地粮商和官员的压力,硬是建起了第一批漕运司衙门。回来时瘦了一圈,还染了风寒,咳嗽了整整一个月。

“官员考核新法:除吏部常规考功外,增设百姓评议,权重三成;连续三年评为下等者,降职或罢免……”

这一条,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林夙被弹劾的奏折堆起来能有半人高,骂他“宦官干政”“祸乱朝纲”。景琰记得有一次,林夙深夜来禀报,说完正事后,忽然轻声问:“殿下,奴才是不是……做得太过?”

景琰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说:“怕什么?有朕在。”

多轻巧的一句话。

有朕在。

现在朕还在,可是说这话的人不在了,听这话的人也不在了。

景琰继续翻。

“减轻农赋:永熙三年起,江南水患州县减赋三成,为期五年……”

“设立官办义学:各府至少设义学一所,贫寒子弟可免费入学……”

“改良刑狱:重案需三次复审方可定罪,减少冤案……”

一条条,一款款。

有些已经初见成效,有些半途而废,有些根本还没开始,就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被搁置、被遗忘、被有意无意地阻挠。

而现在,他要亲手给它们画上句号。

景琰拿起朱笔,在册子封面上停顿片刻,最终没有落笔。他合上册子,推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

“高公公。”

“老奴在。”

“新政废止的圣旨,发出去了?”

“回陛下,已经发出。八百里加急,这会儿应该已经出京百里了。”

“好。”景琰顿了顿,“那些……因为新政被提拔的官员,你怎么看?”

高公公迟疑了一下:“老奴不敢妄议朝政……”

“朕让你说。”

“……是。”高公公斟酌着词句,“这些官员,大多是寒门出身,或是地方干吏。因为新政需要人手,林厂臣……林夙特意选拔上来的。能力都不差,但……根基太浅。新政一废,他们在朝中便无依无靠,只怕……”

只怕会被清算。

景琰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种政策一批人。新政废止,那些因新政上位的人,自然就成了无根的浮萍,要么随波逐流依附他人,要么被汹涌的暗流吞噬。

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传朕口谕,”景琰说,“新政虽废,但官员任命不变。凡永熙三年后因新政提拔的官员,留任原职,考功按旧例进行。”

高公公一愣:“陛下,这……这恐怕会引来非议。那些原本职位被占的老臣,还有那些反对新政的……”

“朕知道。”景琰打断他,“照做。”

“是……”

高公公退下传旨。景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矛盾的事——一边废止新政,一边又保住那些因新政上位的人。这不合逻辑,会引来更多反对,会让朝局更加混乱。

但他必须这么做。

废止新政,是不得不为。新政已经名存实亡,强行维持只会成为各方攻击的靶子,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精力。快刀斩乱麻,至少能暂时稳住局面。

而保住那些人……

那是林夙留下的人。

是那个人一笔一划从各地选拔上来,是那个人一次次接见、考核、安排职位的人。他们或许不完美,或许会被视为“林党余孽”,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带着那个人的印记——那种想要做点实事,想要改变什么的热忱。

景琰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散了。

至少,不能这么快。

废止新政的圣旨传到地方,引起的震动比朝廷预想的还要大。

第七日,第一波反对的声音出现了。

不是来自那些受益的官员——他们庆幸还来不及,怎会反对?——而是来自那些原本被新政压制的势力。

江南,苏州府。

漕运司衙门的大匾被摘了下来,扔在衙门口的地上。几个穿着绸缎的粮商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几十个家丁,气势汹汹。

“姓赵的,滚出来!”为首的粮商姓钱,是本地最大的粮商之一,声音洪亮,“你的靠山没了,新政废了,漕运司也没了!还赖在这儿干什么?”

衙门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穿着七品官服的男子走了出来,面容清癯,神色平静。他是赵文清,林夙亲自提拔的漕运司主事,原本是苏州府一个不入流的小吏。

“钱老板,”赵文清拱了拱手,“圣旨虽废新政,但未撤衙门。漕运司仍在,本官仍是朝廷命官。你等聚众闹事,是想造反?”

“造反?”钱老板哈哈大笑,“赵文清,你别吓唬我!新政废了,漕运司就是个空壳子!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告诉你,从今天起,这苏州府的漕运,还是我们说了算!”

他身后的家丁齐声叫嚷,声势浩大。

赵文清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他们闹够了,才缓缓开口:“钱老板,你可知道,这漕运司衙门是谁建的?”

“不就是那个死太监林夙?”钱老板嗤笑,“人都死了,还想吓唬谁?”

“是林厂臣建的。”赵文清纠正他,“但建衙门的银子,是从你们这些粮商手里收的税;衙门的砖瓦,是本地百姓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衙门里的规矩,是朝廷的规矩,不是某个人的规矩。”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林厂臣不在了,新政废止了,但朝廷还在,法度还在。你们今日敢砸衙门,明日就有人敢砸你们家的粮仓。钱老板,你想试试?”

钱老板脸色变了变。

赵文清不再看他,转身对衙门里的几个差役说:“把匾挂回去。谁敢拦,按冲击官府论处。”

差役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匾额,重新挂上。

钱老板咬咬牙,最终没敢真动手,带着人悻悻离开。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新政废止,意味着保护伞没了,那些被压制的地方势力会像野草一样疯长,重新夺回失去的利益。

而像赵文清这样的官员,能撑多久?

没人知道。

类似的场景在其他地方陆续上演。

山东,某个因为新政设立义学的县城,当地乡绅要求关闭义学,把校舍改作祠堂。

河南,一个因减轻农赋而缓过气来的村子,县衙忽然派人来追讨前两年“减免”的赋税,说是新政废了,旧账要算。

陕西,几个因改良刑狱被释放的囚犯,又被重新抓了回去,罪名是“疑罪未清”。

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京城,传到养心殿。

景琰看着密报,沉默了很久。

他知道会这样,但当这些具体的人和事摆在面前时,那种无力感还是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废止新政,是想快刀斩乱麻,是想稳住朝局。可现在看来,这刀斩下去,流血的不仅是新政本身,还有那些依附新政生存的人,那些因为新政得到一丝喘息机会的百姓。

“陛下,”刘瑾小心翼翼地说,“各地奏报,新政废止后,有些地方……反弹较大。是否需要下旨申饬,约束地方?”

景琰摇头:“申饬有什么用?朕能派钦差去每一个地方?能盯着每一个县令?”

不能。

皇权不下县,这是千年的规矩。朝廷的旨意到了地方,怎么执行,执行多少,全看地方官的心思。以前有新政的大旗,有林夙在后面盯着,那些地方官还敢收敛些。现在大旗倒了,盯着的人也不在了,自然会变本加厉。

“那……”刘瑾迟疑,“就任由他们这么闹?”

“闹吧。”景琰合上密报,语气淡漠,“闹大了,自然有人收拾。”

他说的是实话,也是无奈。

朝堂上那些反对新政的老臣,此刻正得意洋洋。他们不会允许地方势力趁机坐大,威胁到自己的利益。等闹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有人出手整顿——不是为了百姓,是为了自己的权力。

这就是政治。

肮脏、现实、冷酷的政治。

林夙在的时候,总想用新政在这片泥潭里种出一点干净的东西。现在他不在了,泥潭还是泥潭,甚至因为搅动过,更加浑浊。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该用午膳了。”

景琰摆摆手:“没胃口。”

他重新翻开那本《新政纲要》,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高公公。”

“老奴在。”

“你说,阿夙如果知道朕废止了新政,会怎么想?”

高公公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也不敢答。

景琰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大概会失望吧。不,不是大概,是一定会失望。他花了那么多心血,熬了那么多夜,做了那么多事……最后被朕一纸诏书全否了。”

他抚摸着册子上的字迹,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可是朕没办法。”声音低了下来,像在自言自语,“新政推行不下去,各方都在阻挠,朝堂上天天吵,地方上阳奉阴违……朕没那么多精力去跟所有人斗。阿夙在的时候,他能帮朕分担,能帮朕周旋。现在他不在了,朕……朕撑不住。”

暖阁里静悄悄的。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衬得室内更加寂静。

许久,景琰抬起头,眼中那丝脆弱已经消失,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冷漠。

“烧了。”

高公公一愣:“陛下?”

“这本册子,”景琰把《新政纲要》推过去,“拿去烧了。”

“陛下!”高公公扑通跪下,“这是林厂臣的心血啊!您……您再考虑考虑?”

“心血?”景琰笑了,笑容里带着自嘲,“人都没了,留着心血有什么用?看着它,朕只会想起自己有多无能,连他留下的这点东西都保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烧了。现在就去。”

高公公颤抖着手接过册子,老泪纵横。但他不敢违抗圣命,只能抱着册子,一步一挪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景琰忽然又叫住他。

“等等。”

高公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先别烧。”景琰说,“放到……放到朕的私库里,最里面那层。锁起来。”

“……是。”

高公公松了口气,抱着册子退下了。

景琰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还是舍不得。

明知道留着是折磨,是提醒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可就是舍不得。那是林夙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是那个人存在过的证明,是他们曾经共同拥有过的理想和热忱。

哪怕那理想已经破灭,热忱已经冰冷。

废止新政的风波在朝堂上持续发酵。

第十日,以李阁老为首的清流官员联名上书,要求“彻查新政弊案”,将那些“借新政之名行贪腐之实”的官员绳之以法。

奏折写得很漂亮,引经据典,义正词严。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政治清算的开始——借着清查弊案的由头,把林夙提拔的人一个个拔掉,换上自己的人。

景琰看着奏折,朱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他知道自己应该准奏。新政废止,自然要善后,要追究责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是帝王心术,是政治规矩。

可这笔一旦落下,那些人就完了。

赵文清,那个在苏州府独撑局面的漕运司主事,会被扣上“贪墨漕银”的罪名。

王仲平,那个在山东顶着压力办义学的县令,会被安上“侵占民田”的罪状。

还有李思远、陈文焕、周子瑜……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都是林夙当年一个个挑选、考核、安排的人。

景琰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大多是寒门出身,有才干,有抱负,眼睛里有一种久违的光芒——那种想要做点实事的渴望。林夙说,这样的人,用好了是国之栋梁,用不好……就是现在的局面,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陛下,”刘瑾轻声提醒,“李阁老他们在殿外候着,等您的批复。”

景琰放下笔:“让他们等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深秋的御花园,落叶飘零,满目萧瑟。

“刘瑾。”

“奴才在。”

“你说,为君者,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瑾想了想:“奴才愚见,为君者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百姓福祉为先。”

“官话。”景琰摇头,“说实话。”

刘瑾沉默片刻,低声说:“奴才以为……为君者最重要的,是懂得取舍。”

“取舍?”景琰回头看他,“怎么取?怎么舍?”

“该取时取,该舍时舍。”刘瑾说,“取大义,舍小情;取长远,舍眼前;取江山稳固,舍……个人好恶。”

他说得很小心,但意思很明白——现在该舍的,就是那些林夙留下的人。舍了他们,能安抚朝堂,能稳住局面,能换来暂时的平静。

至于那些人是不是冤枉,是不是可惜,不重要。

这就是帝王之道。

残酷,但现实。

景琰当然懂。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子,经历了那么多斗争,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心软的萧景琰了。

可懂归懂,做起来……

“陛下,”刘瑾又说,“其实……李阁老他们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只要陛下肯稍作让步,比如……把几个关键位置让出来,其余的,他们未必会穷追猛打。”

这是妥协。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你退一步,我让一步,大家都有台阶下。

景琰明白。他也准备妥协——新政都废止了,还在乎几个职位?

只是……

“如果林夙在,”他忽然问,“他会让朕怎么选?”

刘瑾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或者说,不敢答。

景琰也不需要他答,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会让朕保那些人。哪怕保不住全部,也要尽力保。他会说,这些人虽然能力有高低,但心是正的,是想做事的。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江山需要这样的人。”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但他也会说,如果实在保不住……就舍了吧。以大局为重。”

这就是林夙。

永远冷静,永远清醒,永远在个人情感和政治现实之间找到那条最艰难的平衡线。

可惜,现在没有人帮景琰画那条线了。

他必须自己画。

“传旨。”景琰转身走回御案前,拿起朱笔,“准李阁老所奏,彻查新政弊案。但——仅限于确有实据者,不得牵连无辜,不得借机打击报复。凡永熙三年后因新政提拔的官员,若无确凿罪证,一律留任,以观后效。”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妥协——同意清查,但设下限制;同意追究,但保留底线。

至于这旨意下去,有多少人能真正“留任”,有多少人会“确凿罪证”加身,那就看天意了。

不,不是天意。

是人心,是政治,是那些藏在暗处的算计和交易。

“刘瑾。”

“奴才在。”

“这道旨意,你亲自去传。”景琰看着他,“传完之后,去一趟刑部和大理寺。告诉他们,清查的案卷,每日抄送一份到养心殿。朕要亲自看。”

“……是。”

刘瑾接过圣旨,心中震动。皇帝这是要亲自盯着,防止有人借机大肆清洗。

可这又能改变多少呢?

圣旨可以规定“不得牵连无辜”,但“无辜”的定义权在审案的人手里。皇帝日理万机,又能看多少案卷?能保下多少人?

但刘瑾没敢说。他躬身退出,捧着圣旨匆匆离去。

暖阁里又只剩下景琰一个人。

他重新坐下,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心里的累。

那种明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却无力改变结果的累;那种想要保护什么,却眼睁睁看着它被撕碎的累。

他想起很多年前,林夙曾经说过一句话:“殿下,这世间最难的事,不是做不到,而是明知做不到,却还要去做。”

那时的景琰不懂。

现在他懂了。

废止新政是做不到也要做,保那些人是明知保不住还要保。一切都是徒劳,一切都是挣扎,可他还是得做。

因为他是皇帝。

因为那个人如果还在,也会希望他这么做。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深秋的黄昏来得早,不过酉时,就已经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在窗纸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景琰没有点灯。

他坐在渐浓的黑暗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那枚已经失去光泽、却还带着某人余温的玉佩。

许久,他轻声开口,声音在空荡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寂寥:

“阿夙,你留下的东西……朕好像一样都保不住。”

无人应答。

只有晚风穿过宫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遥远的回应,又像是一场盛大葬礼的最后挽歌。

新政死了。

那个由他们共同构想、挣扎推行、最终夭折的时代,也彻底死了。

而活下来的人,还要在这废墟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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