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的圣旨,是在一个阴雨的清晨拟定的。
雨水顺着养心殿的琉璃瓦淌下来,在檐角汇成细密的水帘,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水墨。景琰坐在御案前,面前铺着空白的明黄绢帛,朱笔在手中握了许久,墨迹在笔尖凝聚、滴落,在绢上洇开一小团暗红,像陈旧的血迹。
他已经这样坐了半个时辰。
高公公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殿内只有雨水敲打窗棂的声响,单调而沉闷。
“高公公。”景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老奴在。”
“林家……还有人在吗?”
高公公沉默片刻,低声回道:“回陛下,林氏一族,成年男丁十七人,当年……皆斩于市。女眷或没入教坊司,或发配边疆。二十年过去了,怕是……”
怕是死的死,散的散,早已不成家族了。
景琰当然知道。他问之前就知道答案。可还是问了,像是不死心,像是期待着某种渺茫的可能——万一呢?万一会有一个林家的后人,能替林夙接下这道平反的圣旨,能替那个早已化作黄土的人,说一声“谢主隆恩”。
可没有。
林夙死了,林家也早就散了。这道圣旨,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执念,一场演给活人看、却无人能领情的戏。
“陛下,”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说,“真的要下这道旨吗?林厂臣……林夙的案子,是先帝在位时定的铁案。若要翻案,恐怕……”
“恐怕什么?”景琰抬眼看他,“恐怕会触及先帝的颜面?恐怕会让朝堂震动?”
高公公低下头,不敢接话。
景琰笑了,笑容里带着几分讥诮:“朕连新政都废止了,还怕翻一个旧案?先帝的颜面……先帝若还在,朕倒要问问他,当年为何听信谗言,诛杀忠良。”
这话说得重了。高公公吓得跪倒在地:“陛下慎言!”
“慎言?”景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幕,“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慎言了一辈子,顾忌了一辈子,最后连身边唯一的人都护不住。现在,朕不想慎言了。”
他转身,走回御案前,拿起朱笔。
笔尖落在绢帛上,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极慢,极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永康十七年林氏一案,证据不足,量刑失当,致忠良蒙冤,阖族罹难。今特旨昭雪,追复原吏部侍郎林文渊官爵,谥‘忠肃’,准立祠祭祀。其妻陈氏,追封一品诰命夫人。林家被抄没之田产宅邸,悉数发还……”
写到“发还”二字时,景琰顿了顿。
发还给谁?
林家人早没了,那些田产宅邸,这二十年间几经转手,有的成了某位权臣的别院,有的成了寺庙的香火田,有的早已荒废。真要追究起来,又是一场牵扯无数人的官司。
可他还是要写。
不是为实际的意义,是为一个交代。给林夙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另,”他继续写,“于京郊择地,修建林氏衣冠冢,以慰忠魂。钦此。”
最后一笔落下,景琰放下笔,看着绢帛上满满的字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人都死了,做这些,给谁看?
可他必须做。
这是他欠林夙的。欠了那么多年,从他还是太子时就欠下的。那时林夙从不提家事,偶尔夜深人静,两人对坐时,景琰问起,林夙也只是淡淡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景琰知道,那不是过去的事。那是扎在林夙心里的一根刺,二十年了,早已和血肉长在一起,碰一碰都疼。
现在林夙死了,那根刺却留了下来,扎在了景琰的心里。
“拿去用印。”景琰将圣旨推过去。
高公公双手接过,迟疑道:“陛下,这道旨……是否要先与内阁商议?按规矩,追封、建祠这等大事,需内阁票拟……”
“不必。”景琰打断他,“直接发。谁敢拦,让他来见朕。”
“……是。”
高公公捧着圣旨退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皇帝又坐回了窗边,侧脸对着窗外,看不清表情。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流淌,将他的身影切割成模糊的碎片,孤独得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圣旨送到内阁时,果然炸开了锅。
首辅方敬之第一个跳起来,花白的胡子气得直抖:“胡闹!简直是胡闹!林文渊的案子是先帝御笔亲批的铁案,岂能说翻就翻?这、这置先帝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其他几位阁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
最后还是次辅李阁老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首辅息怒。陛下这道旨,确有不当之处。不过……林夙毕竟刚去,陛下心中悲痛,一时冲动也是有的。不如我等联名上疏,陈明利害,劝陛下收回成命?”
“上疏?”方敬之冷笑,“你看看前几日的朝堂,那些因为新政被罢免的官员,哪个不是上疏求情?陛下听了吗?李阁老,陛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温润隐忍的太子了。他现在是……是独断专行的暴君!”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殿内一片死寂。
暴君。
这个词,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从前只在私下流传,如今从首辅口中说出,便像是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将那个所有人都不敢面对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
“首辅慎言。”李阁老脸色微变。
“慎言?再慎言下去,这朝堂就要改姓林了!”方敬之怒道,“一个死了的太监,还要追封立祠?还要发还田产?那下一步呢?是不是要追封他为王?要把他供进太庙?”
这话说得太重,连李阁老都听不下去了:“首辅!林夙已死,何必如此……”
“死了才更可怕!”方敬之打断他,“活着的林夙,再权倾朝野,也不过是个阉人,是个奴才。死了的林夙,却成了陛下心里的一个念想,一个符号。陛下现在为他平反,明日就会为他建祠,后日就会让史官把他写成一个忠臣贤宦!李阁老,你想想,百年之后,史书会怎么写?会写我大胤朝出了一个皇帝,为一个太监翻案立祠,置祖宗法度于不顾!”
他越说越激动,苍老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盏哐当作响。
其他阁臣都低下头,不敢说话。
其实方敬之说的,他们何尝不明白?林夙的死,不仅没有终结这场政治风波,反而让事情走向了一个更危险的境地——活着的权宦可以打压,可以罢免,可以赐死;死了的“忠臣”,却成了皇帝心中不可触碰的圣地,谁反对,谁就是奸佞。
“那……首辅的意思是?”良久,李阁老才低声问。
方敬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联名上疏,劝谏陛下。这道旨,绝不能发。”
“若是陛下执意要发呢?”
“那就……”方敬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老夫辞官。”
众人皆惊。
首辅辞官,那是震动朝野的大事。若真到了那一步,皇帝的名声就彻底毁了——逼走三朝元老,只为给一个太监平反,史书上会怎么写?
李阁老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那就联名。”
于是,当天下午,一份由内阁五位阁臣联名签署的奏折,送到了养心殿。
奏折写得很长,引经据典,言辞恳切。从祖宗法度说到朝纲伦常,从先帝威严重申到天下舆论,核心意思只有一个:林文渊的案子不能翻,林夙的平反不能给。
景琰看完奏折,什么也没说,只将它放在一边,继续批阅其他公文。
傍晚时分,第二份奏折又来了。这次是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联名,言辞比内阁更加激烈,直接质问皇帝“是否要为一个阉人背弃列祖列宗”。
景琰依旧沉默。
第三份,第四份……
一夜之间,养心殿的御案上堆起了半尺高的奏折,全是劝谏、反对、甚至痛斥的。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高公公看着那些奏折,心惊胆战。他伺候皇帝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满朝文武,几乎一边倒地反对一道圣旨。
“陛下,”他小声劝道,“要不……暂缓几日?等风头过了……”
“不过。”景琰头也不抬,“明日早朝,朕亲自宣旨。”
“可是陛下,明日早朝,那些大臣定然会当庭抗辩,到时候……”
“让他们辩。”景琰放下笔,抬眼看他,眼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朕倒要看看,这满朝文武,有多少忠臣,有多少……小人。”
高公公心中一凛,不敢再劝。
那一夜,养心殿的灯亮到天明。
景琰没有睡。他坐在御案前,将那些奏折一本本翻开,又一本本合上。每看一本,眼中的寒意就深一分。
原来,林夙生前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满朝的敌意,铺天盖地的攻讦,每个人都站在道德的高地上,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要将一个他们眼中的“阉人”打入地狱。
而那时的林夙,是怎么撑过来的?
景琰想起很多个深夜,林夙来禀报政务时,眉眼间总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有时他会轻声说:“今日又被弹劾了,说奴才干预朝政,祸乱纲常。”
那时的景琰总会说:“不必理会,有朕在。”
多轻巧的一句话。
现在他才明白,那句“不必理会”背后,是林夙独自承受了多少刀剑般的目光,多少诛心之论。
“阿夙,”景琰对着空荡的大殿轻声说,“你以前……是不是很累?”
无人应答。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像是在替那个早已不在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次日早朝,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百官肃立,无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御座上的皇帝,又迅速移开,生怕与那双眼睛对上。
景琰端坐龙椅,面色平静。他穿着明黄朝服,头戴翼善冠,珠帘垂在眼前,遮住了大半表情,只露出紧抿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有本奏来,无本退朝。”司礼太监高唱。
短暂的寂静后,首辅方敬之出列了。
“臣有本奏。”
景琰看着他,没有说话。
方敬之跪倒在地,双手捧起一份奏折:“陛下,臣等昨日联名上疏,恳请陛下收回为林氏平反之旨。此案关系重大,牵涉先帝圣誉、朝廷法度,不可不慎。望陛下三思!”
话音落下,又有十几位大臣出列跪倒:“臣等附议!”
“臣附议!”
“臣亦附议!”
乌压压跪了一地,几乎占了朝堂的一半。
景琰静静地看着他们,许久,才缓缓开口:“首辅说,此案牵涉先帝圣誉。那朕问你,是先帝的圣誉重要,还是忠良的清白重要?”
方敬之抬头,正色道:“陛下,先帝乃君父,君父之誉,重于泰山。且林文渊是否有冤,尚无定论。当年案卷俱在,三法司会审,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景琰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首辅可曾仔细看过案卷?可曾问过当年主审的官员?可曾查过那些所谓的‘证据’从何而来?”
一连三问,问得方敬之一愣。
“朕查过。”景琰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走到方敬之面前,“永康十七年,林文渊任吏部侍郎,主持京察,罢免了一批贪腐庸碌的官员。其中,有当时首辅的门生,有某位贵妃的亲戚,还有……先帝宠臣的弟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大臣:“两个月后,林文渊被弹劾收受贿赂、结党营私。弹劾他的,正是那些被他罢免的官员的亲友。案发后,三法司会审,主审官是当时的刑部尚书——他的儿子,也在林文渊罢免的名单之中。”
朝堂上一片死寂。
这些陈年旧事,年轻些的官员根本不知道,年老些的也早就忘了——或者说,刻意忘了。如今被皇帝当面揭开,像是一把生锈的刀,割开了早已结痂的伤口,露出底下溃烂的脓血。
“首辅,”景琰低头看着方敬之,“你现在还觉得,那案子‘证据确凿’吗?”
方敬之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景琰不再看他,转身走回御座前,面向满朝文武:“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觉得,林夙是个太监,是个阉人,不配得到平反,不配立祠追封。可朕告诉你们——林夙是不是太监,与他是不是忠臣,没有关系;林家是不是蒙冤,与先帝的圣誉,也没有关系。”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清晰而冰冷:“有关系的是真相,是公道,是这朝廷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如果连一个二十年前的冤案都不敢翻,如果连一个已死之人的清白都不敢还,那这朝堂,这法度,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与皇帝对视。
“这道旨,朕一定要发。”景琰一字一句地说,“林家的冤,朕一定要平。林夙的忠,朕一定要认。谁有异议,现在就说。过了今日,再敢妄议此事者——以欺君论处。”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
以欺君论处。
那是死罪。
方敬之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想说话,想争辩,想以死相谏——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是怕死。
是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皇帝的心已经死了。那个温润仁厚的太子,早在林夙死的那天就跟着死了。现在坐在龙椅上的,是一个被愧疚和悔恨吞噬的怪物,一个不惜与全天下为敌,也要完成一场迟来二十年的告解的疯子。
跟疯子讲道理,有什么用?
方敬之闭上眼,老泪纵横。
“退朝。”景琰转身,消失在屏风之后。
留下满朝文武,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平反的圣旨,终究还是发了。
八百里加急,送往各州府衙门。林文渊的追封、谥号、立祠,林氏田产的发还,衣冠冢的修建——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快得让人心惊。
仿佛皇帝早就准备好了,只等一个时机,便将这场准备了许久的仪式,轰轰烈烈地铺开。
京郊,西山脚下。
衣冠冢选址在这里,背山面水,风景清幽。工部的官员亲自督办,工匠日夜赶工,不过半月,一座规制不小的衣冠冢便初具雏形。
景琰亲自去看过。
那是一个阴天,没有雨,但天色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穿着常服,只带了高公公和几个侍卫,悄悄出了宫。
衣冠冢还在修建中,青石垒砌的墓室已经成型,墓碑尚未立起,空荡荡地立在那里,像一张等待填补的空白面孔。
工匠们见皇帝来了,吓得跪了一地。
景琰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自己走到墓室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壁。
“这里,”他轻声说,“放他的衣服。那件深蓝色的常服,他穿得最久的那件。”
高公公连忙应下:“是,奴才记下了。”
“还有这个。”景琰从袖中取出那枚羊脂玉佩,递给高公公,“放进去。”
高公公双手接过,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玉佩,眼眶一热:“陛下,这玉佩……林厂臣戴了一辈子,您不留着做个念想?”
“念想?”景琰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人都不在了,留着念想有什么用?徒增伤心罢了。放进去吧,让他……带着走。”
高公公不再说话,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好。
景琰又在墓地站了许久。他看着工匠们忙碌,看着青石一块块垒起,看着这座衣冠冢一点点成形。
将来,这里会立起墓碑,刻上林夙的名字——不是“小林子”,不是“林厂臣”,而是他的本名,那个被埋没了二十年,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的名字。
可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皇帝为他翻了案,为他追封了父母,为他修建了衣冠冢。他不会知道,那个他守护了一辈子的人,终于在他死后,还了他一个清白。
这一切,都太迟了。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起风了,回宫吧。”
景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尚未完工的衣冠冢,转身离开。
马车驶回宫城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窗外掠过的街景、行人、商铺,都像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也入不了心。
直到宫门在望,他才忽然开口:“高公公。”
“老奴在。”
“你说,阿夙如果知道朕为他平了反,会高兴吗?”
高公公想了想,小心地说:“林厂臣……生前从未提过要平反。但奴才想,他应该是高兴的。毕竟,那是他一辈子的心结。”
“心结……”景琰喃喃重复,“可解了心结,他人却不在了。这平反,又有什么意义?”
高公公答不上来。
是啊,有什么意义?人死不能复生,再隆重的追封,再盛大的仪式,也换不回那个会在他疲惫时递茶,在他困惑时献策,在他孤独时静静陪在身边的人。
马车驶入宫门,朱红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景琰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累,像是整个人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按照既定的轨迹,麻木地运转。
“陛下,”高公公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一事。林家的田产宅邸,有些已经转手多次,若要发还,恐怕会牵扯不少人。工部来问,是否要……”
“要。”景琰打断他,“无论是谁占了,一律追回。有异议的,让他们来找朕。”
“……是。”
高公公心中叹息。这又是一场风波。那些占了林家产业的人,非富即贵,哪一个是好相与的?皇帝这道旨,不知又要得罪多少人。
可他不敢劝。
现在的皇帝,像一头受伤的困兽,谁劝,就咬谁。
回到养心殿,景琰没有处理政务,而是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坐在空荡的大殿里。
夕阳从窗棂斜射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孤零零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不是玉佩,而是一枚小小的印章。青玉质地,刻着一个“夙”字。这是林夙的私印,平日里用来盖在私人信函上的。
林夙死后,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就放在他值房的抽屉里,用一块素绢仔细包着,旁边还有几封未曾寄出的信——是写给他失散的妹妹的。
景琰看过那些信。字迹工整,语气平静,只是问些家常,问妹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信末总是写:“兄一切安好,勿念。”
可那些信,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因为林夙根本不知道妹妹在哪里,是生是死。
这枚私印,就是在那时被景琰收起来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像守着最后一个秘密,守着那个从未示人的、柔软的、属于“林夙”而不是“林厂臣”的部分。
现在,他摩挲着印章上冰凉的刻痕,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是太子,林夙刚到他身边不久。某个深夜,两人在东宫书房议事,说到林家的案子,景琰愤愤不平:“这分明是冤案!等将来……等将来本王有能力了,一定替你翻案!”
林夙当时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是景琰第一次见他那样笑,不是平日里那种恭谨的、克制的笑,而是真正的,从眼底漾出来的笑意。
他说:“殿下有心了。但奴才……不敢奢望。”
“为什么不敢?”年轻的景琰不解,“有冤就要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说:“因为翻案这件事,牵扯的不仅是奴才一家。牵扯先帝圣誉,牵扯朝局稳定,牵扯……太多人的利益。殿下将来是要做明君的,不该为了一个奴才,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不是奴才。”景琰脱口而出,“你是……你是本王的……”
是什么?
他当时没说完。或许是“朋友”,或许是“知己”,或许是更复杂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
林夙也没问,只是又笑了笑,那笑意淡得像晨曦的薄雾,一碰就散了。
“殿下,”他说,“有些事,不是对错那么简单。有些冤,也不是非要昭雪不可。奴才只求能陪殿下走一段路,看殿下平安顺遂,便足够了。”
那时景琰不懂。
现在他懂了。
林夙不是不想要平反,不是不想洗刷家族的冤屈。他只是太清醒,清醒地知道这件事的代价,清醒地知道,如果一定要在“太子殿下的前程”和“林家的清白”之间选一个,他会选前者。
就像他这一生做的每一个选择一样——总是把景琰放在前面,把自己放在后面。
“阿夙,”景琰对着空荡的大殿轻声说,“你现在可以安心了。林家的冤,朕替你平了。你的忠,朕认了。你这一生……没有白活。”
话音落下,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手中的印章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愣愣地看着那滴泪,许久,才用指腹轻轻抹去,将印章重新收回怀中,贴身放好。
像收起最后一点余温,最后一点,属于那个人的、活过的证据。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深宫照得灯火通明,却照不进皇帝心中那片永恒的黑暗。
而远在京郊,西山的衣冠冢前,最后一抹天光也消失了。工匠们收工离去,只留下尚未完工的墓室,在渐浓的夜色中沉默伫立,像一座无言的纪念碑,纪念着一段来不及开始就已然结束的平反,一场迟到二十年、终究无人领取的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