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渊底微明
惨绿色的磷光，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星河碎屑，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水底缓缓旋舞、沉浮。它们的光微弱而冰冷，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这片幽冥水底的轮廓勾勒得更加诡谲莫测。光影交错间，那些巨大而扭曲的惨白影子时隐时现——有的似巨兽蜿蜒的脊椎，断成数截，半埋在黑泥之中；有的像某种飞禽展开的、只剩骨架的翼翅，斜插在嶙峋的怪石缝隙里；更远处，影影绰绰，仿佛有更加庞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轮廓，在磷光照不到的深渊更深处静静蛰伏，散发着亘古的死寂。
嬴，便“躺”在这片亡者国度的边缘。
眼皮的缝隙，如同耗尽毕生力气才撬开的一线天光，将这幅冰冷死寂的画卷映入他依旧混沌的意识。每一次眨眼，都牵扯着眉心深处针扎般的刺痛，以及眼球被冰冷水流浸泡的酸涩。视线模糊而晃动，那些磷光和骨影如同隔着一层不断波动的毛玻璃，扭曲不定。
身体依旧沉重如铁，被冰冷滑腻的淤泥半裹半托，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着生命顽强的余烬尚未彻底熄灭。左臂和左手掌心的温润感已经彻底消失，那块灰白残石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与他掌心皮肉几乎融为一体，只留下一道微不可察的、带着奇异凉意的印痕。体内，太初煞元、星辰龙印、金乌残炎，依旧沉寂在识海与丹田的最深处，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唯有那新生的、赤金图腾般的煞元核心，方才那一下极其微弱的“跳动”之后，再无动静，但那一丝传递出的、对远方暗紫光芒的复杂悸动，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嬴的意识深处。
他尝试着，以近乎意念的力量，去“呼唤”体内的力量。没有回应。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空荡而死寂，只有丝丝缕缕外界那精纯阴寒的气息，依旧在缓慢地、自发地渗透进来，如同冰泉浸润着焦土，带来些许微弱的凉意与……诡异的“滋养”感。这气息似乎确实对稳定他濒临崩溃的身体状态有所帮助，甚至连那幽冥血契的细微悸动，也在这种阴寒环境的“安抚”下，重新归于深沉的蛰伏，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平静”？
这绝非寻常之地。
嬴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脖颈依旧无法动弹），目光追随着那些飘荡的磷光，试图看清周围更多细节。除了那些巨大的、疑似生物骸骨的阴影，他还看到了更多“人工”或“非自然”的痕迹——
一些坍塌了一半的、由某种黑色石材垒砌的残垣断壁，半掩在淤泥中，表面爬满了暗绿色的、仿佛苔藓又似某种菌类的水生植物。
几根断裂的、雕刻着早已模糊难辨的扭曲纹路的石柱，歪斜地插在泥里，柱顶似乎原本有什么东西，如今只剩断裂的基座。
更近处，他身侧不远处，淤泥中半露着一截锈蚀得几乎与泥土同色的金属物件，形状似剑非剑，似矛非矛，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早已灵性全失，只余下岁月侵蚀后的残骸。
这里……像是一处被淹没、被遗忘的……古老遗迹？或者……战场？
那些巨大的骸骨，是守护者？入侵者？还是……被封印于此的牺牲品？
而那道在磷光与骸骨阴影更深处、恒久亮着的、冷漠的暗紫色光芒，又是什么？是遗迹的核心？是某种仍在运转的古老禁制？还是……这片幽冥水底真正的“主人”？
无数疑问如同冰冷的水泡，在他近乎停滞的思维中升起、破碎，带来更多的寒意与不安。他此刻的状态，别说探索，连自保都做不到。随便一条稍微凶悍些的水底生物，或者这遗迹中可能残存的、被阴寒死气侵染的“东西”，都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必须……尽快恢复行动能力！
嬴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将全部残存的意志集中起来。既然无法主动运转功法，调动灵力，那就从最基础的开始——感知、控制身体。
他先尝试控制呼吸。原本微弱而紊乱的气息，在他意识的强行干预下，开始尝试变得更深、更缓，尽量过滤、适应水中那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空气（或许是水液本身溶解的微量气息，又或许是某种特殊的地气），同时减少不必要的消耗。
接着是手指。他集中全部精神，想象着指尖传来触碰淤泥的感觉，想象着指节弯曲的力量。起初毫无反应，只有神经末梢传来的、迟钝的麻木与刺痛。但他没有放弃，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愚笨的匠人，锲而不舍地雕琢着这块近乎“坏死”的躯体。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缓慢流淌。或许过去了一刻钟，或许更久。
终于，在他自己都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右手的小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那真实的、由自己意志引发的肌肉收缩感，却如同黑夜中的第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嬴几乎沉沦的意识！
有效！
他精神一振，立刻趁热打铁，将意念集中在整只右手。先是小指，接着是无名指，中指……一根根手指，如同沉睡万古后缓缓苏醒的幼虫，开始笨拙而艰难地尝试活动。关节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咔吧声，带来更清晰的酸痛，却也带来了更多“活着”的实感。
右手五指，缓缓地、颤抖着，握成了虚拳。虽然无力，却是一个里程碑般的开始。
他再接再厉，目标转向左手。左手的情况稍好一些，或许是因为之前承载了灰白残石的力量，掌心那奇异印痕处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似乎对周围阴寒气息的亲和度更高，经脉的滞涩感也稍轻。很快，左手五指也勉强蜷缩起来。
然后是手腕，小臂……
这个过程缓慢、痛苦、且消耗巨大。每一点微小的进展，都仿佛要榨干他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心神。但他不敢停下，这片诡异的幽冥水底，绝不会给他太多安稳恢复的时间。
就在他尝试着活动脖颈，想要稍微抬起头，观察一下四周环境时，异变突生！
身侧不远处，那片半掩在淤泥中的黑色残垣断壁阴影里，毫无征兆地，两点猩红色的、米粒大小的光芒，骤然亮起！
那光芒充满了纯粹的恶意、贪婪与对生者气息的饥渴，在惨绿磷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与邪异！
紧接着，一道细长的、色泽灰黑、仿佛由无数污浊水藻和细小骨片绞缠而成的“触手”，悄无声息地从残垣的阴影缝隙中电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直取嬴的咽喉！触手尖端，赫然张开一个布满螺旋利齿的、令人作呕的吸盘状口器！
水底幽灵？还是被此地死气侵染异化的某种生物？
嬴瞳孔骤缩！他此刻刚刚恢复一丝对身体的微弱控制，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闪避！甚至连激发一张最基础的防护符箓都做不到！
生死一线！
几乎是本能地，在那猩红目光亮起、灰黑触手射出的瞬间，嬴那刚刚恢复些许控制力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撑！不是试图格挡（那触手速度太快，且力量未知），而是借助身下淤泥的微弱反弹之力，配合腰腹间猛然迸发出的一丝蛮力，将整个上半身，向侧后方竭力一拧！
“嗤啦——！”
灰黑触手擦着他的左侧肩颈皮肤掠过！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粘液瞬间灼穿了本就残破的衣料，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迅速蔓延开麻痹感的灼痕！但终究，避开了咽喉要害！
那触手一击不中，立刻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缩回残垣阴影，但那两点猩红光芒却并未熄灭，反而变得更加明亮、更加充满攻击性，紧紧锁定着嬴，显然在酝酿着下一次更加迅疾、更加致命的袭击！
嬴心脏狂跳，方才那一下爆发，几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点点力气，左肩颈处传来的麻痹与灼痛感迅速扩散，让他半边身子都开始僵硬。更糟糕的是，这突然的爆发和气血波动，似乎打破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他感觉到周围那精纯阴寒气息的渗透速度陡然加快，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躁动”？而体内那沉寂的幽冥血契，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危机和阴寒气息的刺激，再次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凉的悸动！
不能再被动挨打了！
他目光死死盯着那两点猩红光芒所在的残垣阴影，右手艰难地、颤抖着，摸向腰间的储物袋——那里，或许还有一两张之前未曾用掉、且能在水下或这种环境中激发的低阶符箓。
然而，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储物袋粗糙的表面，那残垣阴影中的存在，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两点猩红光芒猛地暴涨！
“嗖！嗖！”
这一次，不再是单根触手！三条同样灰黑、更加粗壮的触手，呈品字形，如同三道淬毒的黑色闪电，撕裂冰冷的水流，从不同角度封死了嬴所有可能闪避的空间，再次噬咬而来！速度更快，角度更刁，带着必杀的决心！
完了！
嬴心中一片冰凉。以他此刻的状态，绝无可能同时躲开这三条触手的围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轻微、却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颤鸣，忽然从嬴左手掌心那道灰白残石留下的印痕处响起！
紧接着，一道极其黯淡、却异常凝实的乳白色光圈，以印痕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将嬴整个上半身笼罩在内！光圈范围不大，光芒也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但它出现得恰到好处！
三条灰黑触手狠狠撞在乳白色光圈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湿木头被强行挤压扭曲的“吱嘎”声，以及触手表面瞬间腾起的、被灼烧净化般的灰黑色烟雾！
那三条触手仿佛遭遇了克星，尖端那恐怖的口器在触及光圈的瞬间便如同冰雪遇阳般消融、溃散，整条触手也剧烈地抽搐、痉挛，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仓皇缩回了阴影深处！连那两点猩红的恶意光芒，也如同被烫伤般猛地黯淡下去，发出一声仿佛来自灵魂层面的、尖锐而痛苦的无声嘶鸣，随即彻底熄灭，隐入黑暗，再不敢露面。
乳白色光圈在击退触手后，也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迅速黯淡、收缩，最终重新没入嬴左手掌心的印痕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丝更加清晰的冰凉余韵。
危机……暂时解除了？
嬴瘫倒在淤泥中，大口地（以水下能够做到的幅度）“喘息”着，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左肩颈的麻痹灼痛和方才瞬间爆发的虚弱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心中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左手那奇异印痕的惊疑。
那灰白残石……究竟是什么来历？其残留的最后一丝力量，竟然能在这充满阴寒死气的幽冥水底，激发出如此克制邪秽的光芒？
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更大的异变，正在发生！
或许是方才那乳白色光圈与灰黑触手的短暂交锋，打破了这片区域死水般的平静；或许是嬴自身气血的波动与那光圈中蕴含的“秩序”气息，产生了某种未知的连锁反应；又或许是那暗处的邪秽生物被惊退时发出的无声嘶鸣，引动了更深层的存在——
嬴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缓缓流动的、蕴含着精纯阴寒气息的水流，流速陡然加快了！并且，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正是那黑暗深处、暗紫色光芒所在的方向——加速流动！仿佛那里出现了一个无形的漩涡，正在贪婪地吞吸着这片水底的能量！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只是静静飘荡的惨绿色磷光，也开始朝着同一方向飘去，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磷光照耀下，那些巨大的惨白骸骨阴影，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不是真的移动，而是一种……仿佛沉眠的意志被稍稍扰动的“存在感”增强？
更让嬴心头一紧的是，体内那沉寂的幽冥血契，在这骤然加速的阴寒水流与磷光异动的刺激下，传来的悸动感，比刚才清晰了数倍！虽然依旧没有发作，但那冰凉的、仿佛毒蛇苏醒般的感觉，却让他如芒在背！
而丹田深处，那新生的、赤金图腾虚影隐现的太初煞元核心，也再次传来清晰的“跳动”！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一种更加主动、更加清晰的……“牵引”感！它仿佛在“催促”着嬴，跟随着水流的方向，前往那暗紫光芒所在之处！
那里……究竟有什么？
是比那灰黑触手更加恐怖的邪秽？是这片幽冥水底遗迹的核心秘密？还是……与太初煞元、幽冥血契，甚至与这坠星湖古阵息息相关的关键所在？
嬴躺在加速流动的冰冷水流中，身不由己地开始被水流带动，缓缓朝着黑暗深处的暗紫光芒方向漂去。
他尝试挣扎，却无力对抗这越来越强的水流吸力。
目光所及，惨绿磷光如河，汇向深渊。巨大骸骨的阴影在磷光中时隐时现，仿佛沉默的送葬者。
左手掌心的印痕传来持续的冰凉，体内煞元核心的“牵引”与血契的“悸动”交织。
前方，那点暗紫光芒，在无边的黑暗与流淌的磷光中，如同通往未知命运的……独眼。
他，正被这幽冥水底无声的洪流，卷向那片最深沉的、未知的暗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