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吱呀,碾过黑石关卫所辕门前坑洼的硬土路,扬起一片干燥的尘土。
辕门斑驳,两侧持矛的军卒眼神麻木,带着卫所特有的暮气沉沉。
刘掌柜拍了拍陈一天的肩:“小子,老头子就送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自己闯。”
陈一天点头,扛着简单的包袱,走向那扇仿佛能吞噬活气的辕门。
登记处,一个穿着半旧皮甲、神情冷淡的年轻军官坐在条案后,正是刘掌柜之子,小旗官刘不群。
他眼皮微抬,扫了陈一天一眼,语气平淡无波:
“姓名,籍贯,家中人口。”
“陈一天,落阳县留燕村,家有一妻高氏。”
“嗯。这边军户有军户的规矩,以服从为天职,擅离职守、抗命、内斗、杀害同门都是杀无赦的死罪,请随时记在心头。
“另外,更是随时面临妖族叩关,死亡乃家常便饭,你可想好了?”
他也不管陈一天是否点头,毕竟来到军所的,都是生活所迫活不下去才会主动参军,但是该有的流程得有,自顾自说道:
“自然,风险大的同时福利也是极好,即便普通的走卒,也免粮税,另有月饷八钱。”
他正要给陈一天写上最基础兵种长枪兵,看见父亲坐在驴车上努力朝自己打手势,不禁问道:“你擅何艺?”
“射箭。”
“射箭?”对于父亲亲自送来的这个人,刘不群倒是有些意外。
父亲经常送些无路可走的人过来参军,这还是父亲第一次亲自护送。
如果精通射箭最次也能当弓兵,弓兵在走卒里的地位稍高,死亡率也较低。
如此看来,也不算太差。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辕门外插着的几个草靶。
陈一天解下包袱,取出长弓和…几支四牙箭!
他搭箭开弓,动作流畅,弓弦嗡鸣,三箭连珠,笃笃笃!皆中靶心…附近,箭尾微颤。
陈一天担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稍微压制了下自己的能力。毕竟这个卫所什么样的他尚且不知。
“尚可。”
刘不群压下心底惊讶,面无表情地点头。
一个新兵有这箭术,当个伍长不成问题。
要知道,伍长可是步卒里面最高的“官”了。伍长之上,就是类似他这种小旗官。
但是卫所有规定,小旗官以上,必须是武卒!
当他目光扫过那几支特制的四牙箭时,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跳。
这正是他弄出去给父亲售卖贴补家用的军械!
他压下心头的不快,在册子上记录:“荐为弓兵,月饷一两五钱。”
这里的弓兵待遇算是不错的,也是看在父亲在远处遥遥招手示意的面上的一点照顾。
随后,一套散发着霉味的旧军伍装和一本薄薄的、封面磨损的《军伍剑法》被丢在案上。
“你有一天的时间办完军伍相关事宜,三日后辰时,演武场集合,自备兵器。”
刘不群的声音毫无波澜。
陈一天拿起《军伍剑法》,问:“刘旗官,兵器…木剑可否?”
刘不群终于抬眼正视他,瞥了眼他腰间的木剑,嘴角扯出一个几近于无的讥诮弧度:
“木剑?你觉得呢?当军伍是扮家家?明日申百户亲授技艺,初始表现,决定你是入‘武卒’还是做‘走卒’。
“关乎前途!自己掂量清楚!”
武卒,走卒?
陈一天心中记下这两个词。
登记完毕,陈一天见刘不群收拾东西欲走,上前一步:“刘哥……”
“叫我刘旗官!”刘不群冷硬打断,“我还有军务,没空!”
他转身离开,留下陈一天站在原地。
不远处的刘掌柜看得真切,气得胡子一抖,几步追上儿子,压着嗓子低吼:
“不争气的东西!那小子是个有前途的!你给老子甩什么脸子?!”
县里的猎户他见得多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少年就能天天有猎获的,那箭术没个五十步穿杨的本事,根本打不到燕回山的猎物。
最主要是,少年年轻,顶多也就十六七的年纪,给他个几年的时间发展,未必不是人中龙凤!
可是刘不群不理解父亲的眼光,他只是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
“父亲!我知道怎么做!不劳您操心!”说完快步离去。
刘掌柜看着儿子背影,恨恨跺了跺脚,转头拉起陈一天走到僻静处,脸上满是歉意和无奈:
“一天,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那小子…就那副臭德行!”
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刚才他说的武卒和走卒,是卫所新兵的分流。
“武卒,是天赋好,能习武的,有资格用军功兑换真正的功法和‘通脉散’!
“练骨境可当小旗,练骨后期有望总旗,练筋境便是百户,练皮境就是千户!前途无量!
“走卒,就是寻常兵卒,长枪兵、刀盾兵、弓手、剑士…他们负责习练战阵,很难晋升!”
陈一天心中一动,扬了扬手里的《军伍剑法》:“那这剑法怎么就免费发放了?”
他可是听说功法都是掌握在朝廷手里,想要获得功法,困难重重。
“花架子!”
刘掌柜嗤之以鼻,“没功法配合,只能发挥皮毛!对付普通走卒还行,遇上练了功法的武卒,一招都接不住!
“真正的功法,得靠军功换!功法、通脉散,这类武道入门和破境的宝药,都是朝廷死死捏着的东西!”
陈一天心中了然。
这卫所,果然等级森严,机会渺茫。
但好歹,有一丝希望。
他脸上无半分不满,反而对刘掌柜郑重一礼:“多谢刘伯解惑!小子明白轻重,绝不会记恨旗官。”
平心而论,刘掌柜做得已经够人情了。
刘掌柜听闻此言这才松了口气,拍拍他肩膀:
“好小子!有气量!去吧,安顿下来,后面…好好表现!”
陈一天按规定办完军伍,入住了军屯,八人大通铺勉强歇息了一晚,实在没法忍受七个抠脚大汉的呼噜,因为要第三天才集合,他就先回了趟家。
刚踏入留燕村地界,一股压抑的恐慌气氛便扑面而来。
村民行色匆匆,眼神躲闪,窃窃私语中带着惊惧。
推开家门,高依依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扑进他怀里,声音带着哭腔:
“一天哥!你回来了!那个赵戈…他疯了!”
“别急,慢慢说。”
“他…他找不到他哥,昨天在村口,当众…当众斩了赵四一条胳膊!就…就因为赵四多嘴问了一句!”
高依依浑身发抖,“血流了一地…村里人都吓坏了!现在没人敢说话…”
陈一天眼神骤冷。
他在军屯里了解到,武馆和军官们有着不为人知的纠葛,地位超然。
别说平民百姓,就算他目前有了军伍的身份庇护,也不敢明面针对武馆的人。
赵戈的凶残,比他预想的更甚!
“还好…还好村里人都知道,赵领当初是跟你‘和解’了的…”
高依依紧紧抓着他的衣襟,这是目前唯一能让她稍感安慰的舆论,“暂时…还没人攀扯咱们…”
夜幕降临。
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
武卒!必须成为武卒!
陈一天回来时在刘掌柜杂货铺咬牙花了一两银子,买了把最普通的制式长剑。
这长剑…也是军伍流出来的。
原本应该是免费配给新兵的军用物资。
房梁上那把木剑虽然坚韧沉重,但毕竟不是上阵杀敌的家伙,陈一天将木剑挂回了原处。
月光下,他翻开那本《军伍剑法》,三十六式基础桩功配套剑招的图样映入眼帘。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冰冷的剑柄,依图演练。
刺!劈!撩!挂!
看似简单的动作,却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
每一式,都配合着奇怪的桩功,牵扯着筋骨皮膜,消耗着惊人的体力与心神!
汗水瞬间浸透了单衣,手臂酸胀如灌铅,肺部火辣辣地灼烧。
“喝!”他低吼一声,凭借【射日神通(小成)】带来的远超常人的体质底子,强行支撑,在没人教学的情况下,将前十三式基础动作,一丝不苟地演练完成!
收剑而立,陈一天眼前阵阵发黑,气血翻腾如沸,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这桩功,好像还缺点什么东西,硬练对身体的负荷很大。”
但是现在只给了一本剑招,只能按这个练,毕竟关系到后面武卒、走卒分流,再痛也必须坚持。
陈一天抹了把汗,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饥饿。
“一天哥!”高依依早已心疼地端来一大盆热腾腾的饭菜。
依照陈一天的嘱咐,满满八碗白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油亮的炖猪肉!
陈一天二话不说,抓起碗筷,如同饿狼般疯狂扒饭!
风卷残云,汁水淋漓!
八碗饭,连肉带汤,片刻功夫便见了底!他这才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肉香的热气,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这剑招有点东西。
陈一天如此想着。
高依依看着空荡荡的盆和碗,惊得小嘴微张。
一天今天也太能吃了吧!
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看着陈一天虽然疲惫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神,和他那被汗水勾勒出的精悍线条,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羞赧地低下头去。
今夜,怕又是一番“龙争凤斗”,自己这点气力…怎么够他“静力”呢?
同一片夜色下,落阳县一座灯火通明的武馆外院。
赵戈面色阴鸷如铁,面前跪着几个赵领昔日的跟班泼皮,个个抖如筛糠。
“我大哥失踪前,最后见过谁?得罪过谁?一点一滴,给我说!说错一个字…”
赵戈手中长剑寒光一闪,旁边一张硬木椅子应声裂为两半!
一个泼皮吓得魂飞魄散,为了活命,脑子飞快转动,猛地想起一事,尖声叫道:
“有!有!戈爷!大哥…大哥失踪前,跟留燕村那个猎户陈一天有过节!不小的过节!”
“哦?”赵戈眼神如刀,扫了过来。
那泼皮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大哥看中了那猎户家的小娘子!想买了送内院大师兄做个人情,以帮助戈爷尽快进内院!
“可那小子不识抬举,硬生生给拒了!大哥当时脸色很不好看,还说要找个机会‘收拾’他!”
“留燕村…陈一天?”
赵戈缓缓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深处,一丝冰冷彻骨的杀意,如同毒蛇般悄然盘踞,缓缓抬头,望向留燕村的方向,“是那个…猎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