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偏西,支书王满仓才背着手从公社回来,塬上的风刮得紧,把他的棉袄下摆掀得直晃。
他没先回家,径直往大队部走,土路上的浮土被踩得噗噗响。到了门口,他对着里头喊:“通知村干部,今黑咧开个会,都到大队部来。”
村民队队长指派着民队去喊人,然后开始布置会场。
消息传得快,天擦黑时,大队部的煤油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把墙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照得有些模糊。
村干部们陆续进来,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长凳上,吧嗒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
大队长王满江蹲靠在王满仓边上,问“满仓,啥情况,火急火燎的,是不是去公社有……。”
“甭瞎咋糊,是好事,商量一下”支书横了大队长一眼,现在村里的劳力被抽了不少去干副业,还基本上是年轻力壮,且头脑灵活的,让这个大队长有些麻爪的。
有些地田里的重活累活都得精细划派,不然他这个管生产的大队长有点手忙脚乱的。所以这段时间,榨油厂搞得动静颇大,他也没顾得上理会。
听支书这么一说,王满江也只得嘿嘿笑两声,挨着炕桌坐下,卷着旱烟;会计陈江华把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捂在手里。
王满银来得晚些,进门后也凑到支书身边,“这都在家吃饭了,还开会?”
“今天去公社粮站关于油换豆的事,算谈成了,可不得合计一下……”王满仓对王满银倒是好声解释着,他现在去公社有排面,可是王满银带着知青搞起的副业给他撑起的。
“支书,那我看这会,还得添两个人。”王满银沉吟了一下说。
“添谁?”田满仓抬眼看他。
“知青代表。”王满银也在他身边一靠,掏出烟点上,“瓦罐窑、榨油坊,哪样离得开他们?现在村里能挣上现钱,知青的学识起了大作用,该让他们也坐下听听,说道说道。”
坐在桌旁看账目的会计陈江华抬头接话道:“满银说得在理。这阵子看下来,人家知青不比社员差,不比下地干活,但搞的那些生产,可比咱社员强不少,再说副业比土里刨食来钱快多了。”
大队长王满江也点头附和,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这明年又有新知青来插队,咱村这两处副业火,公社还得往咱这儿派大头。让他们代表进来,也好熟络熟络,省得往后生分。”
众人都没意见,田满仓也觉得是这个理,谁让村里知青撑起了半边天呢。他便让民兵连长去知青点叫人。
不多时,两个年轻人进来了,一个是负责瓦罐窑的苏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胳膊上沾着的泥点;
另一个是管榨油坊的张兵,裤脚沾着草屑,手里还捏着个记资料的小本子。两人站在门口,有些好奇,这村干部大会咋叫上他们。
“坐。”田满仓指了指边上的两个矮凳,“都是为村里副业的事,你们可是管理者,有资格来听听,到时发表下看法。”
苏成和张兵刚坐下,支书就开始发言。
“人都齐了,”王满仓把烟锅在鞋底上重重一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今儿我到公社,问了榨油作坊的油的出路……。”
他停顿了一下,见大家都在认真倾听,又接着说“也算是理顺了,现在咱商量着,说说村里这摊子‘副业’。
眼下这光景,跟土里刨食那会儿不一样了,得有个新章法。满银之前提过,说咱这发展,离不开知青的脑瓜子跟汗水,今天的会,也让苏成和张兵两位知青代表听听,说说。”
他这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看来在公社回来,激动的心情还没平复。
王满江瞥了一眼坐在边上、穿着洗得发白旧军装的苏成,又看了看戴着眼镜、模样斯文的张兵,没吭声,只埋头嘬了一口烟。其他几个干部互相交换了下眼神,有的点头,有的表情兴奋。
“那,先让江华说说瓦罐厂的情况。”王满仓看向会计陈江华。
会计陈江华一愣,但立刻清了下嗓子,翻开一个用线钉着的旧本子,手指头点着上面的数字:“老窑那边,稳当。五天出一窑,石圪节跟原西县供销社都要,一窑刨去柴火、工分钱,能落下五十块净利。一个月,就是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头晃了晃,“三百。”
“新窑呢,隧道窑,”他声音抬高了些,带着点不自觉的得意,“一天能出两车货!一车寻常瓦罐,一车是上了釉的细瓷碗碟。都是好东西。
原西、原北、原南,三个县的供销社都抢着要,车拉走了,还得给人家保证货源!一天,少说这个数。”他攥起拳头,又张开手掌。
“一百?”王满江忍不住问。
“只多不少!”陈江华肯定道,“一个月下来,利润奔着三千去了!眼下账上是这么算:每月开销掉人工口粮、柴火煤块、杂七杂八,给公社上交两千五百多,咱村里提留……六百。”
“两千五百多……!”王满江像是被烟呛着了,咳了两声,黝黑的脖子梗起来,“咱村里费了多大劲,知青娃娃加上村民,几十号人没日没黑地干,汗珠子摔八瓣,最后就落个六百?公社也就发了个文件,打头花了些钱,就坐地刮皮,这……这也太多了!”他话里带着股气,眼睛瞪得老大。
窑洞里静了一下,只听见煤油灯芯偶尔噼啪的微响。然后其他村干部也低声议论着这分配不公平云云。
王满仓没立刻接话,他把烟锅又塞满烟丝,就着灯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慢慢溢出。他目光扫过闷头不语的王满银,最后落在王满江脸上。
“多?”王满仓声音不高,“满江,你掰着指头算算。当初咱想动那新窑,钱从哪来?公社批的政策,公社掏的家底!没那笔钱,你拿啥去订机器、满银能去学技术?
政策从哪来?没公社扛着‘大力发展社队副业’这面旗,你敢把摊子铺这么大?早让人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