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木围墙东倒西歪,有的还在冒着袅袅青烟,空气里混杂着焦糊味、血腥味、还有泥土被反复践踏后翻出的土腥气。坡上坡下,到处是丢弃的兵刃、碎裂的甲片、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首。书院的正堂塌了小半边,藏书楼的窗户全碎了,百工堂的屋顶开了个大洞,风灌进去,呜呜地响。
但人还活着。
云阳被抬进了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秦越人亲自施针用药,老头儿的手很稳,眉头却锁得死紧。云阳身上的伤口太多,失血过重,更要命的是脏腑被震伤,内息紊乱,若非荒古圣体底子实在强悍,换个人早死十回八回了。此刻他沉沉昏睡,呼吸粗重,胸口缠着的白布不断有血渗出来,染红一片。
秦双儿也没好到哪里去,脱力加上外伤,此刻连站都站不稳,被孙七娘和几个妇人硬按在床上休息。她闭着眼,却睡不踏实,眉心蹙着,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抽动一下,像是在梦里还在挥剑。
陆远倒是强撑着没倒,他必须撑着。李三、王五带着还能动弹的工匠和青壮难民,开始清理战场,收敛遗体,区分敌我。敌人的尸首堆到一处,浇上火油,一把火烧了,黑烟滚滚冲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自己人的遗体,则小心抬到后山一处向阳的坡地,暂时安放,等待日后立碑安葬。孙七娘领着妇人们烧水、煮粥、分发伤药,孩子们被允许走出藏身的藏书楼,帮着递送东西,一张张小脸依旧惊魂未定,但看到大人们还在忙碌,眼中渐渐有了些活气。
白无双的伤势最是特殊。他外伤不重,内里却是一团糟。强行催动剑匣、融合剑意带来的反噬,加上后来透支魂力斩出那决绝一剑,让他的经脉窍穴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过的田地,处处是暗伤,魂胎更是黯淡无光,十道剑意沉寂得如同死去。他被安置在白辰平日静修的那间静室,秦越人看过之后,只是摇头,说这是心力与魂魄层面的耗损,非寻常药石可医,只能静养,靠自身慢慢恢复。
白辰亲自守在静室外。
他没进去,只是站在廊下,靠着斑驳的柱子,望着院子里忙碌的人群,望着远处尚未散尽的黑烟,望着那惨白的天光。他身上那件青衫依旧整洁,但仔细看,衣角处有些细微的、不自然的褶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反复揉搓过。脸色在晨光里显得愈发苍白,不是病态,而是一种玉石般的、剔透的冷白。眼眸深处,那层与天地隐隐隔阂的疏离感,似乎又浓重了一分。
瘦毛驴不知何时踱了过来,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驴眼里没有平日那种看透世情的淡然,反倒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担忧。
“没事。”白辰拍了拍它的脖颈,声音很轻,“只是有点累。”
他确实累。不是身体,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东郡强行封印星核,引动规则排斥;归来途中遭遇截杀,无双险死还生;最后在书院外,为了以最小代价、最快速度平定局势,不得已再次动用了超越此界常规认知的力量,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且巧妙地将破坏局限于“物”而非“人”,但依旧加剧了那种排斥与疏离。
他现在看这世界,就像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微微起雾的琉璃。能看清,却触不到那份真实的温热。天地间的“气”,流动得滞涩而吵闹,不再如臂使指。他甚至需要刻意收敛心神,才能让自己“沉”入这个世界,而不是像一个随时可能飘走的、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代价,正在一点点显现。
但眼下,他没时间细细体味这种变化。
“老师。”陆远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来,眼圈深陷,声音沙哑,“坡下那些俘虏……还有田襄,怎么处置?”
白辰收回目光:“俘虏甄别清楚,凡有血债、或为罗网、阴阳家核心者,单独关押。其余被胁从的士卒,登记造册,收缴兵器,分批遣散,但需留下联络方式与保人,日后若有异动,连坐追究。至于田襄……”
他顿了顿:“先关着。他还有用。”
“有用?”陆远不解。
“他是齐王亲封的桑海城主,即便有罪,也需齐国朝廷明正典刑。更重要的是,”白辰目光微冷,“他与秦国、与罗网勾结的证据,我们需要他活着,作为证物,也是筹码。”
陆远恍然,随即又忧心忡忡:“齐国朝廷……会管吗?而且,经此一事,桑海城……”
“桑海城暂时无虞。”白辰打断他,“田襄被擒,守军溃散,城内那些依附他的胥吏豪绅此刻必定惶恐不安。你稍后便以书院名义,发布安民告示,言明只诛首恶,不究胁从,凡愿共抗外侮、安抚百姓者,既往不咎。同时,组织人手,接管城内粮仓、武库,开仓放粮,稳定物价,救治伤员。”
陆远听得心头发热,却又感到肩头压力如山:“学生……恐力有不逮。”
“你做得已经很好。”白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温和的赞许,“让李三、王五他们帮你。邓陵子前辈和月司先生伤势稍缓后,也会协助。记住,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但底线不可破——公道,人心。”
“学生明白!”陆远重重一揖,转身匆匆去了。
白辰又看向坡下那片暂时看押俘虏的空地,以及更远处,桑海城方向。城头似乎有些骚动,但很快平息下去。他能感知到,城内有几股微弱却熟悉的气息正在活动——是之前安插的人手,以及一些心怀正义的士绅,开始行动了。
这时,邓陵子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伤势不轻,但精神尚可,脸上犹自带着震撼后的余悸与兴奋。
“白先生。”邓陵子抱拳,语气恭敬了许多,“墨家机关鸟已放出去,将此处消息传回总部。总部回讯,已调集附近三百墨者,携物资器械,三日内可抵达桑海支援。另外……”他压低声音,“阴阳家那边,月司刚收到密讯,东皇太一似乎对徐福之死与东郡星核被封印之事震怒,已下令召回所有在外司命级及以上人员,骊山秘境似有异动。”
白辰点点头,并不意外:“东皇所图甚大,绝不会因一时挫折而罢手。星核封印只是权宜之计,他若真想打开那道‘门’,必然还有后手。桑海,乃至整个齐国,恐怕都已在他的棋盘之上。”
邓陵子面色凝重:“那我们现在……”
“以静制动,夯实根本。”白辰缓缓道,“书院经此一劫,虽损毁严重,但人心凝聚,正是脱胎换骨之时。当务之急,是重建家园,安抚流民,整训护卫,积蓄力量。同时,联络一切可联络的盟友——农家、医家、乃至齐国朝中尚有良知的大臣。我们要让桑海,成为一根扎在那些阴谋家眼中的刺,一根他们想拔,却未必拔得动,反而可能扎伤手的刺。”
邓陵子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墨家,愿与书院共进退!”
“多谢。”白辰拱手还礼。
两人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邓陵子才告辞去协助月司处理伤员。月司伤势不轻,且魂魄受创,但阴阳家自有秘法,此刻正在静室调息。明尘依旧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
白辰独自在廊下又站了片刻,直到看见孙七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小心翼翼地走向白无双的静室,他才举步跟了过去。
静室里很暗,窗户用厚布遮着,只留一线光。白无双躺在简单的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均匀了许多。孙七娘正轻轻吹凉粥,试图喂他。
“我来吧。”白辰接过粥碗,在榻边坐下。
孙七娘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白辰舀起一勺粥,送到白无双唇边。少年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神起初有些涣散,渐渐聚焦,看清是白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沙哑的气音。
“别说话,先吃点东西。”白辰温声道,将粥喂到他嘴里。
白无双顺从地咽下,温热粘稠的米粥滑入喉管,带来一丝暖意和力气。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眼睛却一直看着白辰,看着老师那平静无波的脸,看着那眼底深处……那抹他之前从未见过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都隔了一层的疏离。
一碗粥吃完,白无双终于积攒了些力气,哑声问:“老师……您……没事吧?”
白辰放下碗,用布巾擦了擦他的嘴角,笑了笑:“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胆子不小,敢那样用剑。”
白无双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红晕,不知是羞赧还是虚弱:“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不能让他们伤到您,不能让他们毁了书院。”
“所以你就差点把自己毁了?”白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无双,守护不是拼命,更不是自毁。你的剑,你的命,都是守护的资本,不是一次性耗材。这次是你运气好,魂胎根基未损,又有奇遇初步稳固了剑匣虚影,否则……你可知强行融合十道剑意的反噬,足以让你魂飞魄散?”
白无双低下头:“弟子知错。”
“知错,更要知为何错。”白辰看着他,“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方法错了。记住,真正的强大,不是透支自己换来一时的爆发,而是让自身的力量,细水长流,绵绵不绝。你的万剑魂胎潜力无穷,但越是如此,越要步步为营,夯实根基。从今日起,未经我允许,不得再强行催动剑匣,更不可尝试融合剑意。先将养好身体,稳固魂胎,将那十道剑意一一体悟透彻,再说其他。”
“是,老师。”白无双乖乖应下,旋即又忍不住问,“那……书院现在怎么样了?云阳师叔、双儿师叔他们……”
“都活着,伤得重,但无性命之忧。”白辰简单道,“外面的敌人暂时退了,田襄被擒,桑海城正在接管。接下来,我们要重建书院,会比以前更难,但也会更坚固。”
白无双眼中重新亮起光:“弟子……弟子也想帮忙。”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伤。”白辰不容置疑,“等你好了,有的是事情做。”
他替白无双掖好被角,起身准备离开。
“老师。”白无双忽然又叫住他。
“嗯?”
“您……”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您是不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白辰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些许代价,无妨。你且安心休养。”
说完,他推门而出,将少年的担忧关在了门内。
门外,天色依旧惨白。坡下的黑烟终于散尽,但空气里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却仿佛渗进了泥土里,久久不散。
远处桑海城方向,隐约传来钟声,那是城主府被接管后,发出的安民钟。
新的秩序,正在废墟之上,艰难地萌芽。
而在更远的东方,东海的方向,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海天相接处,一片深沉的暗蓝。
有渔民说,这几日,夜里的海潮声格外响,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海底翻身。
还有人说,曾看到晦暗的云层后,有短暂而诡异的流光闪过,像是……眼睛睁开又闭上。
但这些零碎的传闻,暂时还传不到刚刚经历血火的青松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