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城外的夜,是被血与火煮沸的。
青松坡下,层层叠叠的官军、黑衣杀手、零星法袍术士,像一重重黑色的潮水,拍打着书院残破的防线。木围墙早已千疮百孔,箭楼被火箭点燃,如同黑夜中一支支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将坡上坡下映照得一片赤红,也映照出无数扭曲、狰狞、或是决绝的面孔。
云阳堵在东面最大的缺口处。他上身衣衫尽碎,露出精赤的、布满新旧伤疤的上身,肌肉贲张如铁铸,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汩汩冒血,最重的一刀从左肩斜拉至右腹,皮肉翻卷,隐约可见内腑。他双拳染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沉闷的破空声,将试图涌进来的敌人砸飞,骨骼碎裂声不绝于耳。但他脚下的土地已被血浸透,滑腻不堪,身形也开始摇晃。
“云师叔!退回来!缺口堵不住了!”一个只剩下独臂的护卫队少年嘶喊着,用身体撞开一个扑向云阳侧翼的敌军,随即被几把长矛同时贯穿。
云阳恍若未闻,又是一拳轰碎一个敌人的头颅,红白之物溅了一脸。他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无边无际的敌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守住!守住老师回来的路!守住书院!
秦双儿在西侧一处相对完整的矮墙后。她的剑依旧快,依旧准,但剑光已不复最初的凌厉雪亮,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疲惫。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抿得死紧,握剑的右手虎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流下,将剑身染成暗红。她身周倒伏着数十具尸体,几乎堆成矮墙,暂时阻滞了敌军的冲势,但也将她困在了这方寸之地。远处,已经有弓箭手在调整角度,冰冷的箭镞对准了她。
陆远在正堂,已快站不稳了。外面传来的每一次喊杀、每一声惨叫,都像刀子剐在他心上。不断有浑身浴血的人冲进来报告坏消息,又或者抬进奄奄一息的伤员。孙七娘带着的妇人团,纱布和止血草药早已用尽,只能用开水煮过的旧布条和草木灰勉强应付。李三和王五带着最后的工匠,用拆下来的门板、桌椅、甚至书架,堵住一个个被突破的小缺口,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眼神却像燃烧的炭火。
“陆先生!北面……北面彻底失守了!墨家最后两个弟子……战死了!难民队死伤过半,顶不住了!”一个满脸烟灰血污的中年汉子踉跄冲入,正是难民中颇有威望的魏冉,他腹部插着一截断矛,声音嘶哑绝望。
陆远身体晃了晃,扶住案几才没倒下。他看向门外,火光映天,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已到了院墙之外。藏书楼的方向传来孩子们的压抑哭声。
完了吗?
老师……您在哪里?
就在这绝望如墨汁般即将彻底淹没人心的时刻——
东方天际,那遥远苍穹之上,之前一闪而逝、给予众人最后希望的十色剑光与剑匣虚影早已消散。但此刻,一点微弱却执着无比的青色光点,如同穿越无尽黑夜的孤星,正朝着青松坡的方向,急速掠近!
光点之后,还跟着几道黯淡却紧追不舍的流星。
“看!东边!”矮墙上,一个眼尖的护卫队少年忽然指着天空嘶声大喊,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那青色光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速度奇快无比!几个呼吸间,已能隐约看清,那是一道模糊的青衫人影!人影之后,是互相搀扶着、踉跄奔行的几道身影,其中一道瘦小的身影似乎还背负着另一人。
“是白先生!白先生回来了——!”
“还有邓陵子前辈!月司先生!是无双!墨七也回来了!”
绝境中,这突如其来的景象,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炭堆里投入了滚油!
“援兵!我们的援兵到了!”
“兄弟们!顶住!白先生回来了!”
濒临崩溃的防线,如同被注入了一股蛮横的生命力,竟在瞬间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云阳狂吼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拳如狂风暴雨般轰出,将缺口处七八个敌人硬生生逼退数步!秦双儿剑光陡盛,刺穿两名靠近的弓箭手喉咙,随即身形飘退,避开一片箭雨。连那些重伤倒地的伤员,也挣扎着抓起身边的石头、断木,向敌人掷去!
攻势为之一滞。
高台上,田襄肥胖的脸上,得意残忍的笑容瞬间僵住,化为惊怒:“不可能!东郡那边……黑齿!你不是说……”
他身边的黑齿,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独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他比田襄更清楚东郡那边布置了何等杀局,三位司命亲自带罗网精锐截杀,白辰等人怎么可能活着回来?还回来得这么快?而且看那青衫身影的速度……
“放箭!给我射下来!别让他们靠近青松坡!”黑齿尖声厉喝,声音因恐惧而扭曲。
坡下待命的弓箭手慌忙调转方向,一片弓弦震动声,数百支羽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逆飞的黑色鸦群,朝着天空那急速接近的青色身影攒射而去!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足以穿透重甲的箭矢,在靠近那青色身影百丈范围时,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而柔韧的屏障,箭速骤减,轨迹偏移,最终软绵绵地力竭坠落,如同射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粘稠湖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
青衫身影速度不减,甚至更快了几分,转眼间已至青松坡上空!
直到此时,下方众人才勉强看清。
那青衫,正是白辰。只是他身上的衣袍似乎沾染了些许风尘,脸色在火光映照下略显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平静深邃,如同容纳了万古星海。他凌空虚渡,一步步自空中走下,姿态从容,仿佛脚下不是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书院讲坛前的石阶。
在他身后稍远处,邓陵子、月司、墨七等人终于赶到坡下,却被密密麻麻的敌军阻挡,一时难以突破。白无双被墨七放下,他脸色惨白如纸,拄着一截断矛勉强站立,显然伤势极重,连站立都勉强,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坡上的战场,盯着那道青衫背影。
“白……白辰!”田襄看着那凌空步虚、视箭雨如无物的身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声音都变了调,“你……你是人是鬼?!”
黑齿更是瞳孔骤缩,他感受到了白辰身上那股虽然极力收敛、却依旧如渊如岳、令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气息。这与情报中那个“学问通天但武力平平”的书院先生,截然不同!
白辰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黑压压的敌军,扫过残破的书院,扫过每一个浴血奋战的熟悉面孔,最后落在高台上的田襄和黑齿身上。
他的眼神,很淡。
淡得像秋日早晨落在青松叶上的薄霜。
但田襄和黑齿被这目光一扫,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都要冻结。
“田城主。”白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为官不仁,勾结外敌,荼毒桑海,残害百姓。今日,白某替这桑海的黎民,问你一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你,可知罪?”
话音不高,却如雷霆炸响在田襄神魂深处!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黑齿猛咬舌尖,剧痛让他从恐惧中挣脱一丝清明,厉声道:“装神弄鬼!众军听令!白辰妖言惑众,扰乱桑海,格杀勿……”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白辰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没有杀意,没有怒焰,甚至没有情绪。
只是看着他。
就像看着路边一块碍事的石头,看着桌案上一抹需要拂去的灰尘。
黑齿剩下的话死死堵在喉咙里,浑身汗毛倒竖,极致的危机感让他近乎本能地想要向后飞退!
然而,他动不了。
不是被什么力量禁锢,而是他的身体,他的神魂,在那道目光下,彻底僵住了。仿佛只要动一下,哪怕只是眨一下眼,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白辰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转向田襄,以及下方那数千被煽动、被胁迫、或是本就凶悍的敌军。
“放下兵刃,退出青松坡者,可活。”
“执迷不悟,负隅顽抗者——”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天地律令般的威严:
“死。”
最后一个字吐出,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敌军的心头。
一些本就心怀畏惧、或是被强征而来的普通士卒,手一软,兵刃“哐当”落地。更多人则面面相觑,看向高台上的田襄和黑齿,又看看空中那宛如神只临凡的青衫身影,进退维谷。
“别听他妖言!”田襄终于从惊骇中回神,嘶声力竭地尖叫,“他就一个人!我们有几千人!杀了他!秦王重重有赏!杀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是这些本就刀头舔血的兵痞和杀手。在几个凶悍头目的鼓动下,数百人发一声喊,挥舞刀枪,鼓起余勇,朝着空中白辰所在的位置,或者朝着坡上防线再次发起冲锋!更有数十名罗网杀手和几个阴阳家术士混在人群中,眼中凶光闪烁,显然想趁乱偷袭。
白辰看着汹涌而来的敌军,轻轻叹了口气。
他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对着下方冲来的敌军,虚虚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璀璨夺目的剑光。
只有一道淡淡的、近乎透明的青色涟漪,自他指尖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掠过下方百丈范围。
然后——
冲锋在最前面的百余人,动作骤然僵住。
不是死亡,不是受伤。
是他们手中、身上所有铁制的兵刃、甲胄,在一瞬间,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岁月洗礼,无声无息地化作了簌簌落下的铁锈粉尘!叮叮当当,原本寒光闪闪的刀枪剑戟、坚固的盔甲,变成了一地赭红色的细碎粉末,被夜风一吹,纷纷扬扬!
失去武器的士卒们呆立当场,茫然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看着身上突然“风化”的甲片,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而后面的敌军也被这诡异骇然的一幕吓得止步不前,惊恐地看着前方同伴身上发生的不可思议之事。
“妖……妖法!”有人失声尖叫。
“他不是人!是神仙!是妖怪!”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敌军中蔓延。未知,永远比已知的死亡更令人恐惧。
白辰再次抬手,这次,是对着高台。
田襄和黑齿亡魂大冒!田襄连滚爬爬向后退,想要躲到护卫身后。黑齿则尖叫一声,猛地将身边两个亲兵推向身前,自己则疯狂催动某种秘法,身形变得模糊,想要遁走。
白辰的手指,轻轻一点。
没有指向田襄,也没有指向黑齿。
而是点向了他们脚下的高台。
那座用厚实木板搭建、足以容纳数十人站立的坚固高台,从基座开始,如同被无形的巨人用无形的橡皮擦抹过,木料无声无息地化为最细微的木屑,簌簌飘散。
田襄和黑齿只觉得脚下一空,惊恐地尖叫着向下坠落。他们周围的亲兵护卫,连同高台上所有的旗帜、鼓架、令旗,都在坠落的过程中,化作了纷纷扬扬的尘埃。
“砰!”“砰!”
两人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七荤八素,灰头土脸。田襄的官帽摔飞了,发髻散乱,狼狈不堪。黑齿的秘法被打断,遭到反噬,喷出一口黑血,气息萎靡。
当他们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只见白辰已缓缓自空中落下,站在了他们面前三步之外。青衫依旧,纤尘不染。
周围的敌军,早已被这神鬼莫测的手段彻底震慑,再无一人敢上前,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空出了一大片空地。
远处,邓陵子、月司等人趁机带着重伤的白无双,在书院守军接应下,冲破了阻隔,回到了防线之内,与云阳、秦双儿等人汇合。众人聚集在残破的正堂前,看着场中那青衫独立的背影,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白辰低头,看着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田襄和黑齿。
“我说了,”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放下兵刃,可活。”
“我放!我放!”田襄涕泪横流,趴在地上连连磕头,“白先生饶命!白先生饶命!都是赵高!都是黑齿逼我的!我不想与书院为敌啊!”
黑齿则怨毒地盯着白辰,嘶声道:“白辰……你别得意……秦王不会放过你……阴阳家……东皇大人……一定会……”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白辰看了他一眼。
只是看了一眼。
黑齿的瞳孔骤然扩散,眼中的怨毒、恐惧、不甘,瞬间凝固,随即神采彻底熄灭。他保持着那个怨毒的表情,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气息全无。
没有伤口,没有血迹。
就像一盏油灯,被风吹灭了芯。
田襄看到黑齿的惨状,吓得魂飞魄散,裤裆一片湿热,竟是失禁了。他疯狂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地面上,砰砰作响,很快就血肉模糊:“饶命!饶命啊白先生!我愿意投降!我愿意把城主之位让给您!我把所有家产都捐给书院!只求您饶我一命!”
白辰没有理会他的哀嚎,转而看向周围那些噤若寒蝉、进退失据的敌军。
他的目光扫过,无人敢与他对视。
“今日,我只诛首恶。”白辰的声音传遍战场,“尔等受人蒙蔽驱使,情有可原。现放下兵刃,自缚双手,于坡下集结等候发落。若有异动,或再执兵刃者——”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如寒风过境:
“犹如此台。”
话音落,那已经完全化为木屑飘散的高台原址,地面猛地向下塌陷了数尺,形成一个规整的凹坑,坑壁光滑如镜。
这无声的威慑,比任何咆哮怒吼都更令人胆寒。
哐当!哐当!哐当!
兵刃落地的声音连绵响起,如同下了一场铁雨。数千敌军,无论是桑海守军,还是罗网杀手残部,亦或是那几个侥幸未死的阴阳家术士,再无一人敢反抗,纷纷丢下武器,老老实实地在指定区域集结,一个个面如土色,如同待宰羔羊。
书院内,劫后余生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恍如梦中。
云阳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靠着残墙,咧嘴想笑,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秦双儿长剑拄地,望着那道青衫身影,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松弛,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晕厥。陆远在孙七娘的搀扶下走出正堂,看着满地狼藉和远处束手就擒的敌军,又看看天空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泪水无声地滚落。
白辰这才转身,看向书院众人。
他的目光落在重伤的云阳、力竭的秦双儿、憔悴的陆远身上,落在每一个伤痕累累却眼神明亮的书院子弟和难民脸上,最后,落在被墨七和邓陵子搀扶着、脸色惨白却努力挺直脊背的白无双身上。
四目相对。
白无双看着老师,看着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看着老师青衫上似乎比往日更重的风尘,还有那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与整个世界隔了一层薄纱的疏离与疲惫。
他忽然明白了。
老师为了赶回来,为了解书院之围,为了保护所有人……付出了他无法想象的代价。那代价,可能比流尽鲜血更沉重。
他想说什么,嗓子却哽住了。
白辰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温和依旧,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与血腥。
然后,他抬头,望向东方那即将跃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晨曦。
天,终于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