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雨起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敲在残破的瓦片上,叮咚作响。到了寅时,雨势渐大,哗啦啦连成一片,像是天漏了个窟窿,将几日来的血腥、焦糊、还有那股子沉甸甸的悲怆,一股脑地冲刷下来。雨水顺着屋檐淌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汇入院中的低洼处,积起一滩滩暗红色的水,久久不散。
白辰没睡。
他坐在静室唯一的蒲团上,面前一方矮几,几上摊着一卷空白的竹简,旁边砚台里的墨早已干涸。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看着雨水从破损的窗纸缝隙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心跳也慢,慢得异于常人。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沉静”。自从东郡归来,尤其是昨夜强行平息书院之围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陷入这种状态——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极远处雨滴砸在松针上的细微差别,能闻到泥土深处蚯蚓翻身的土腥气,甚至能“看”到空气中灵气那无序而嘈杂的流动轨迹。但同时,他对周遭人事的情绪感知,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疏离。
就像此刻,他能清晰“听”到隔壁厢房里云阳粗重却逐渐平稳的呼吸,能“听”到后院临时病房里伤员们压抑的呻吟,能“听”到前堂陆远与李三等人压低嗓音的商议……但他却很难再像以前那样,真切地共情到他们的痛苦、焦虑与疲惫。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是白辰,依旧关心着书院每一个人,依旧会为他们的伤痛而皱眉,为他们的坚韧而欣慰。但这种关心,更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医者面对病人,或者一个棋手审视棋盘上的棋子——理智、清晰,却少了那份血肉相连的温热。
这是此界规则持续排斥、或者说“隔离”他的外在表现。他像一个强行挤进精密仪器内部的异物,仪器本身在不断地调整、挤压,试图将他“校准”回原本的轨道,或者干脆“排异”出去。而他,则在不动声色地对抗着这种排斥,同时,也在悄然观察、适应、甚至……利用这种变化。
比如现在,他就能借着这种超然的感知,将心神缓缓铺开,如同无形的水银,漫过整个青松坡,漫过山下那些被看押的俘虏营地,甚至向着桑海城内延伸。
俘虏营地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少数哨兵踱步的声响。大多数人蜷缩在简陋的雨棚下,眼神空洞,或惊惧未消。几个伤势较重的,发出痛苦的哼哼。营地里弥漫着绝望和茫然的气息。但在东南角一个单独隔开的小棚子里,气息却有些不同。
那是关押田襄的地方。
肥胖的城主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像一摊烂泥般瘫在潮湿的草垫上,华丽的官袍沾满泥污,头发散乱,脸上还有磕头留下的血痂。他睁着眼,望着漏雨的棚顶,眼神却没有焦距,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闪烁。
他在想什么?悔恨?不可能。这种人的悔恨,只针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厄运。恐惧?当然有,但不止是对白辰的恐惧。白辰能“听”到,田襄的心跳在某个时刻会突然加速,呼吸变得急促,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瞟向东北方向——那是东海的方向。
他在害怕东海那边的什么?或者说,在期待什么?
白辰的心神如微风拂过,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看”到田襄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原本应该挂着他的城主印信和几枚私章,现在自然已被收缴。但田襄手指触碰的位置,似乎有一块布料的内衬略显厚实。
有意思。
白辰没有立刻采取行动。他只是将这一缕心神标记在那里,如同系了一根看不见的丝线。
然后,他将注意力收回到书院内部。
白无双的静室里,气息平稳了许多。少年睡得并不沉,魂胎依旧黯淡,但那股躁动不安、随时可能崩溃的波动已经平息。他体内,虚空剑匣的虚影虽然虚幻,却异常稳固地悬浮在魂胎之上,十道剑意如同十条蛰伏的幼龙,静静盘绕。在剑匣虚影的调和下,它们之间那种原本泾渭分明、甚至互相冲突的气息,竟然呈现出一种微妙的平衡与联系。
“因祸得福。”白辰心中默念。强行催动剑意的反噬固然凶险,但生死间的体悟,以及最后时刻以“守护”之心强行统御十道剑意的尝试,如同一次粗暴却有效的锻打,让白无双对这万剑魂胎的掌控,跨过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门槛。虽然离真正融合、如臂使指还差得远,但至少,剑匣虚影已成,有了一个容纳、调和所有剑意的“核心”。
假以时日,等这少年魂魄伤势痊愈,对剑道体悟更深,这万剑魂胎的潜力,才能真正开始显现。
只是……时间未必足够。
白辰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再次投向东方。
雨幕深处,东海的方向,有一种令他隐隐不安的“脉动”,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那不是星核那种污秽暴烈的魔源脉动,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也更加宏大的“律动”。像是某个沉睡的巨物,正在缓缓调整呼吸,准备睁开眼皮。
东皇太一……你到底想打开什么样的“门”?
天亮了,雨势稍歇,变成蒙蒙的细雨。
书院里开始有了生气。虽然到处是断壁残垣,但人们脸上的绝望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重建家园的急切。李三和王五带着工匠和青壮,开始清理废墟,挑选还能用的木料砖石。孙七娘组织妇人们清扫院落,清洗被血污浸透的布条。孩子们也跑来跑去,帮忙递送工具,虽然小脸上还有惊悸,但眼神已经活泛了许多。
陆远几乎一夜未眠,眼里布满血丝,但精神却亢奋。他正在前堂与几位难民中选出的代表,以及桑海城内闻讯赶来、表达善意的几位士绅,商议重建和善后事宜。粮仓接管顺利,城内秩序基本稳定,但如何分配有限的粮食、药品,如何安置越来越多的投奔难民,如何防备可能卷土重来的敌人……千头万绪。
白辰没有去前堂。他撑了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到后山。
雨中的青松林,苍翠欲滴,松针上挂满晶莹的水珠,空气清冽。但若仔细看,靠近书院方向的不少松树,树干上留下了刀劈斧砍、甚至火烧的痕迹,一些树下,泥土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那是血浸透的。
白辰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坡地上停下。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书院废墟,也能望见远处桑海城朦胧的轮廓,以及更东方那铅灰色的大海。
瘦毛驴跟在他身后,悠闲地啃着沾着雨水的青草。
“老伙计,你说这世道,”白辰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是不是总喜欢把最珍贵的东西,放在最脆弱的地方?比如希望,比如人心。”
瘦毛驴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继续低头吃草。
白辰笑了笑,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雨丝落在伞面的沙沙声,感受着脚下泥土的湿润,感受着山林间草木蓬勃的生机,也感受着……自己与这一切之间,那道越来越明显的、无形的隔阂。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是秦双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布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锐利。她走到白辰身后三步处停下,执剑礼:“老师。”
“伤好了?”白辰没有回头。
“无大碍了。”秦双儿顿了顿,“月司先生想见您,说是有要事相告。”
“让他来这里吧。”
片刻后,月司也来了。他依旧戴着那副青铜面具,但气息比昨日平稳了许多,只是行走间脚步有些虚浮。见到白辰,他深深一揖:“白先生。”
“不必多礼。这里清净,说吧。”
月司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在下刚刚收到本门秘传讯息,用的是最高级别的‘血符传书’。发出者……是东君大人。”
白辰眼神微动:“东君?她不是被囚于骊山秘境?”
“正是。正因被囚,方能接触到一些核心机密。”月司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与沉重,“东君大人冒死传讯,言东皇太一已离开骊山,亲自前往东海。同行的,还有阴阳家剩余的两位‘司命’,以及……十二名‘血祭者’。”
“血祭者?”白辰眉头微蹙。
“是阴阳家以秘法培养的死士,自幼以精血与特定符文共生,一身精血魂魄皆可化为最纯粹的能量,用于……开启或稳固某些禁忌的仪式或封印。”月司的声音有些发涩,“东君大人推测,东皇太一可能找到了某种方法,可以绕开星核碎片,直接沟通甚至削弱东海深处的上古封印。而血祭者,就是‘钥匙’或者‘祭品’。”
直接沟通封印?白辰心中念头飞转。星核碎片是封印破碎后逸出的“渣滓”,虽蕴含魔源,但也与封印本身有着最直接的联系。东皇太一放弃争夺或利用星核,转而采用更激进、更血腥的方式直指封印本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封印的了解,远超旁人想象;也说明,他的目标,可能比释放魔源更可怕。
“东君大人还说了什么?”白辰问。
“她说……”月司深吸一口气,“封印之后,可能并非单纯的‘魔域’。东皇太一追求的,或许也不是力量或长生那么简单。他想要的,可能是‘回归’,或者……‘纠正’。”
回归?纠正?白辰咀嚼着这两个词,联想到庄子曾言此界为“封印之地”,百家争鸣之气运正在削弱封印……一个模糊的猜想,逐渐在脑中成形。
“东君大人处境如何?”白辰问。
“传讯后,联络便中断了。血符传书需要消耗大量精血与魂力,且极易被察觉……东君大人她……”月司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白辰沉默片刻:“我明白了。多谢告知。”
月司犹豫了一下,又道:“白先生,东皇太一亲赴东海,必定有万全准备。他若真有所图,桑海首当其冲。我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白辰语气平静,“当务之急,是让书院站起来,让桑海稳下来。只有我们自己立住了,才有资格谈其他。”
月司肃然:“阴阳家月司一脉,愿听白先生调遣。”
“你先好好养伤。需要时,我自会找你。”
月司躬身退下。
秦双儿依旧站在原地,等月司走远,才轻声道:“老师,东海那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白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弟子,“双儿,你的剑,磨得如何了?”
秦双儿一怔,随即挺直脊背:“弟子愚钝,经此一战,方知剑道无止境。归一剑心,当更纯粹,更决绝。”
“剑心纯粹是好事,但莫要忘了,剑为何而鸣。”白辰看着她,“你见过苦难,见过不公,见过生死。你的剑,可曾为自己之外的人,而真正愤怒过,悲伤过,想要守护过?”
秦双儿愣住了。她自幼学剑,先是为自保,后是为宗门,再后来是为守护同门,守护书院。但“为自己之外的人”……那些难民?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她握紧剑柄,脑海中闪过那些在箭雨刀光中倒下的身影,闪过孩子们恐惧的眼睛,闪过王二狗寻找弟弟时通红的眼眶……胸口某处,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弟子……明白了。”她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我的剑,当为这世间不该受的苦而鸣。”
白辰欣慰地点点头:“去练剑吧。顺便,告诉陆远,午后我要提审田襄。”
“是!”
午后,雨终于停了。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废墟上,泛起一片迷离的水光。
关押田襄的单独棚子被清理出来,摆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白辰坐在主位,陆远站在他身侧记录。田襄被两名护卫队的少年押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污秽的官袍,浑身散发着一股馊臭和恐惧混合的气味。看到白辰,他腿一软,又想跪下。
“坐下。”白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田襄战战兢兢地坐了半边屁股,低着头,不敢看白辰的眼睛。
“田襄,”白辰开门见山,“你与赵高、徐福勾结,祸乱桑海,罪证确凿,按律当诛九族。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田襄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白先生!您说!只要饶我一命,我什么都愿意做!”
“告诉我,赵高和徐福,除了让你配合他们敛财、打压书院、制造民乱之外,还让你做了什么?关于东海,你知道些什么?”
田襄脸色变幻,眼神又开始闪烁:“东海……下官,下官不知……”
白辰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田襄感到一种比刀架在脖子上更可怕的压迫感。他想起黑齿莫名其妙死去的惨状,想起那高台无声无息化为尘埃的景象,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我……我说!”田襄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赵高……赵高让我在桑海秘密征集童男童女,还有……还有大量孕妇的初产之血……说是秦王炼制长生仙药所需……但、但徐福私下找过我一次,他……他说那些东西,不是给秦王的,是……是用于东海祭祀,唤醒什么……‘海神’?”
童男童女?孕妇初产之血?东海祭祀?海神?
陆远记录的手都在颤抖,脸色铁青。白辰眼中寒光一闪。
“继续说。祭祀地点?时间?还有,徐福可曾提过‘门’或者‘封印’?”
“地……地点在东海之外三百里,一处叫‘三仙岛’的迷雾海域,具体位置只有徐福和他几个亲信知道。时间……原本定在下个月圆之夜,但徐福死前,似乎很焦急,说星象有变,可能……可能提前。”田襄咽了口唾沫,“‘门’……徐福提过一次,说只要‘海神’苏醒,就能打开通往‘真正仙境’的门……至于封印,他……他没明说,但有一次喝醉了,念叨什么‘老祖宗留下的枷锁,该砸碎了’……”
真正仙境?老祖宗留下的枷锁?
白辰与陆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看来,徐福和东皇太一的图谋,果然与东海的上古封印直接相关。所谓的“海神”,恐怕就是被封印的域外存在,或者是封印的一部分。而他们想打开的“门”,绝不是什么仙境,而是……灾祸之门。
“你腰间的内衬里,藏着什么?”白辰忽然问。
田襄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没……没什么……”
“拿出来。”白辰的语气不容置疑。
田襄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撕开官袍腰间的内衬,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只有拇指大小的东西。
陆远上前接过,打开油纸,里面是一枚非金非玉、呈暗紫色的奇异鳞片。鳞片触手冰凉,表面有天然形成的、极其复杂的暗金色纹路,隐隐散发出一种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这……这是徐福给我的……说是信物,也是护身符。万一……万一日后东海有变,持此鳞片,可保性命……”田襄瘫在椅子上,彻底没了力气。
白辰拿起那枚鳞片,仔细感应。鳞片中的气息,与他感应到的东海深处那晦涩宏大的“律动”,隐隐有几分同源,但又微弱驳杂得多。
这恐怕是来自那个所谓“海神”身上的东西,或者至少是长期接触过“海神”气息的物品。徐福将此物交给田襄,恐怕不只是护身符那么简单……
白辰心中念头急转,将鳞片收起:“今日之言,若有半句虚假,你知道后果。”
“不敢!不敢!句句属实啊白先生!”田襄连连磕头。
“带下去,严加看管。”白辰挥挥手。
田襄被拖走时,还在不住哀求饶命。
棚子里安静下来。陆远看着记录的竹简,忧心忡忡:“老师,下个月圆之夜……距离现在不到二十天了。东海那边,还有这鳞片……”
“二十天……”白辰望向东方,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舍与远山,落在了那片波涛汹涌的深蓝之上,“来得及。”
“老师您要亲自去东海?”
“不一定是我去。”白辰收回目光,看向书院废墟上那些忙碌的身影,“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传令下去,加快重建进度,优先修复防御工事和警戒设施。同时,让邓陵子联系墨家,尽可能多地调集擅长水战、机关和侦查的好手。还有,请秦老先生留意,可有克制阴邪、稳固心神的药物或配方,多多制备。”
“是!”陆远领命,匆匆而去。
白辰独自坐在棚中,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的紫色鳞片。
鳞片上的暗金纹路,在透过棚顶缝隙漏下的微光里,隐隐流动,如同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