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深处,最后一道混沌道韵如涟漪般缓缓收敛。
楚云盘膝而坐的身影逐渐清晰,周身缭绕的氤氲灵气化作细碎光点没入体内。他缓缓睁开双眼,眸底深处,左瞳银辉如星河流转,右瞳金芒似大道轮盘——双生衍道瞳已臻收放自如之境。
“呼——”
一口浊气吐出,竟在面前三丈处凝成一道灰蒙蒙的剑气,盘旋三周后悄然散去。这是他数月苦修后,体内力量满溢外显的征兆。所有新得的功法、武技、感悟,皆已沉淀消化,融会贯通。此刻的他,状态已调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心念微动,甚至无需刻意催动,缥缈流云步已然自然施展。只见他身形轻轻一晃,便如融入山谷中的一缕清风,原地只留下淡淡的云气残影。下一瞬,人已出现在百丈外的生命古树主干之下,落脚处连一片落叶都未曾惊起。
仰首望去,古树擎天,枝叶间流淌着初具雏形的仙灵之气。粗糙如龙鳞的树皮上,自然浮现着玄奥道纹,每一次呼吸般的脉动,都引动着方圆千里内的天地灵气随之潮汐。
“树老。”楚云躬身,郑重行礼。衣袂随山风轻扬,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嗡——”
古树主干微微震动,宏大的意志如温煦阳光般洒落。那意志中带着欣慰,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看来,你已准备妥当。”
树叶沙沙作响,如长辈的叮咛:“人族疆域近来动荡不安。魔族兵锋之锐,远超以往。血云压城,尸骸塞川……你此去,如入沸鼎,如蹈血渊。万事,需慎之又慎。”
话音落下,一根翠绿如玉的枝条自树冠垂下,枝头卷着三样物事:一只巴掌大的青玉葫芦,隐隐有生机流淌;一枚形似树叶的翡翠符箓,叶脉便是天然符文;还有一颗龙眼大小、通体金黄的丹丸,丹纹如凤凰展翅。
“青玉葫中,是百滴‘造化仙露’,只要一息尚存,便可续命疗伤。翡翠符乃‘万灵传讯叶’,亿万里内,一念可通。而那涅盘丹……”树老声音微顿,“是老朽以初成仙基时逸散的一缕仙灵之气凝炼,服之可激发潜能,逆转生死,但代价巨大,慎用。”
楚云双手接过,指尖触及那枝条时,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浩瀚仙力与真挚关怀。他再次深深一拜:“树老大恩,楚云铭记。”
“何须言恩。”古树意志温和,“翡翠城,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待老朽仙境稳固,若你有需,灵族大军……随时可动。”
这承诺重如泰山。一族之兵,为人而动,此等情谊,已超越寻常盟友。
楚云不再多言,将三样宝物郑重收好。神念沉入青木灵戒——
药园中,星辰草摇曳生辉,月华花吐纳清辉,龙血藤如虬龙盘绕;广场上,五千五百具赤霄军团肃立如林,钢铁之躯泛着冷冽寒光,五百神将暗金甲胄流淌道韵;酒窖内,新酿百草酿在玉坛中荡漾琥珀星辉;识海内,混沌道树参天而立,树梢之上,那柄寂灭之剑的虚影吞吐着灰黑色的死亡雷光……
一股沛然莫御的信心,自心底升腾而起。
是时候了。
了却人族恩怨,斩断因果枷锁;直面魔劫洪流,护我山河故土!
翡翠城中心,那座以整块“空冥玉”雕琢而成的上古传送阵,已然亮起柔和而稳定的空间光华。阵纹复杂如星空图谱,此刻正被七位灵族阵法大师联手催动,灵力注入下,光芒渐渐凝成一道通天的光柱。
木青、木灵姐弟早早守在阵旁。木灵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翠绿裙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眼圈却红红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木青则站得笔直,少年面容上竭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药婆婆拄着拐杖,将一只装满各类灵药种子的锦囊塞进楚云手中:“孩子,人族地界若寻得合适灵土,便种下些……总有个念想。”
灵族一众长老、将领皆列队相送。他们中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与魔族血战留下的伤疤,此刻却都挺直脊梁,右手抚胸——这是灵族最郑重的送别礼,意为“以心为誓,永不相负”。
“楚云哥哥!”传送阵光芒开始剧烈波动时,木灵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一定要平安回来!我……我和哥哥等你回来教我们剑法!”
木青重重抱拳,声音发紧:“前辈,保重!”
楚云立于阵眼中心,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扫过翡翠城巍峨的城墙,扫过远方那片由树老仙力塑造的、绵延万里的新生森林。这里承载了灵族的牺牲与希望,也见证了他的蜕变与成长。
他对着众人,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毅然转身,面向操控阵法的灵族大法师:“目标,人族疆域,东部边境,最近的安全坐标。”
“遵命!”
大法师法杖高举,七人同时结印。传送阵光华暴涨,将楚云的身影彻底吞没。
强烈的空间波动包裹全身,四周景象化作扭曲的光带飞速后退。时间与空间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唯有失重感与隐约的空间挤压不断传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许久——
脚踏实地的感觉猛然传来。
轻微的眩晕感尚未散去,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已如实质般狠狠撞入鼻腔!
那是血腥气——不是新鲜血液的甜腥,而是堆积日久、腐败发酵后的恶臭;混合着皮肉烧焦的糊味、木材闷燃的烟味、泥土被魔气侵蚀后的酸腐味……以及,那股楚云再熟悉不过的、阴冷污秽的魔族气息!
这气息之浓,几乎在空气中凝成了肉眼可见的淡黑色薄雾,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
楚云心中一沉,所有初归故土的感慨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他气息内敛至极致,缥缈流云步悄无声息地施展,身形如一道贴地飘行的流云,几个起落便跃上附近一座最高的焦黑山巅。
举目远眺。
刹那之间,瞳孔骤缩!一股冰寒彻骨的杀意,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怒,如火山喷发般自心底轰然涌起!
赤地千里,山河破碎!
目光所及之处,再无半分记忆中的青山绿水。大地干裂如龟背,裂缝深处泛着不祥的暗红。焦黑的土地上,随处可见倒塌的城墙、化为瓦砾的房屋、折断的旗杆。尚未完全熄灭的魔火,在废墟间如鬼魅般跳跃闪烁,舔舐着残存的梁柱。
曾经郁郁葱葱的山林,如今只剩下一片片枯槁的焦木,枝杈扭曲地伸向灰暗的天空,如同死者的手臂在绝望控诉。河流不再是清澈的玉带,而是浑浊的暗红色泥浆,水面上漂浮着肿胀的尸体与破碎的铠甲,缓缓流向未知的黑暗。
残破的旌旗倒在尘埃中,旗面被血污浸透,依稀可辨“青龙”、“朱雀”等字样。人族修士与平民的尸骸堆积成一座座小山,任由成群秃鹫起落啄食,黑压压的蝇虫嗡嗡作响。一些尸体还保持着生前最后挣扎的姿态,空洞的眼眶望向天空。
更远处,一些村庄乃至城镇的轮廓依稀可辨,却死寂得可怕。没有炊烟,没有犬吠,没有孩童啼哭,只有风穿过空荡街巷时发出的呜咽,如同万千亡魂在低声啜泣。偶尔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魔物嘶嚎,划破这片死亡般的寂静。
楚云缓缓转头,看向脚下——他所在的传送点。这里本应是一处灵族与人族交接的隐蔽前哨,建有简易的防御工事与营房。如今,只剩几段残垣断壁,以及地面那个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阵法基座。基座旁,倒伏着几具灵族卫士的残骸,甲胄破碎,武器折断,尸体已开始风化。
“魔族……”楚云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竟然已经推进到了如此腹地?!”
他强压心头翻腾的怒火与寒意,迅速在脑海中调出记忆地图。片刻后,脸色更加难看。
此地,距离人族第一雄关——天阙城,已不足三千里!
这意味着,横亘在人族东部边境、经营了数千年的三座战略雄关:青龙关、白虎塞、朱雀城……已全部陷落!
楚云身形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虚影,朝着天阙城方向疾驰而去。缥缈流云步全力施展下,他几乎脚不沾地,如一道贴地飞掠的灰色闪电,速度之快,寻常问道境修士也难以捕捉。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步步泣血。
翻过第一道山梁,便看见一队十余只低阶“噬魂魔”正在围攻一群逃难的百姓。百姓约有三四十人,多是老弱妇孺,被逼到一处断崖边,哭声震天。几名青壮男子手持简陋的农具挡在前面,浑身是血,眼看就要被魔物扑倒。
楚云甚至没有停留,右手并指虚划。
一道灰蒙蒙的剑气横空而过,细如发丝,快逾闪电。
噗噗噗——
十余只噬魂魔动作同时僵住,下一瞬,身躯无声无息地裂成两半,黑血尚未喷出,便被剑气中蕴含的混沌湮灭之力化为虚无。
劫后余生的百姓愣在原地,呆呆看着那个如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灰色背影。
越过一片枯死的树林,又见七八只“熔岩劣魔”正用岩浆般的前肢,焚烧着一座小村庄最后的几间茅屋。村口的老槐树下,吊着几具已被烤焦的尸体。
楚云左瞳银光一闪,看穿这些劣魔的核心弱点在额间第三目。他屈指连弹,数缕隐雷之力激射而出,精准没入每只劣魔的第三目。
“轰!”
劣魔身躯同时炸开,化作一地焦黑的碎石。
他一路疾行,一路出手。剑气纵横,隐雷破空,所过之处,零星的魔物小队尽数伏诛。他救下了数十批奄奄一息的难民,留下一些灵粮与清水,却无法停留安抚。
从这些幸存者断断续续、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叙述中,一幅惨烈的战争图景逐渐拼凑完整:
就在他于灵族闭关的这大半年间,魔族发动了蓄谋已久、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攻势。统军者,正是那位智谋深远的魔族少主——夜冥!
超过十位魔尊,包括从其他战线新调来的凶名赫赫之辈轮番出击,充当先锋。魔族大军数量之多,如蝗虫过境,黑压压漫山遍野。它们装备精良,悍不畏死,更驱策着如山岳般的攻城魔兽。
青龙关首当其冲,坚守十七昼夜,关破,守将自爆金丹,与三名魔尊同归于尽;白虎塞依托地利苦撑一月,最终被魔族以诡计从内部攻破,塞内军民尽遭屠戮;朱雀城最为惨烈,城主焚城阻敌,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与城偕亡……
人族联军节节败退,伤亡惨重到无法统计。溃兵与难民如潮水般西逃,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最终,所有残存的力量——各大宗门长老弟子、世家私兵、散修豪杰、乃至中洲皇朝最后的精锐禁军——全都汇聚到了那自古便存在的天下第一雄关:天阙城。
如今,天阙城已成为人族在东部最后、也是唯一的壁垒。城外,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的魔族营寨;城内,是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却仍在咬牙死守的战士。
每一天,城墙都在承受着巨石、魔火、毒雾的轰击;每一天,都有英勇的修士从城头坠落;每一天,护城大阵的光芒都在变得暗淡……
楚云默默听着,脸色阴沉如铁。他不再询问,只是将速度提升到极致。
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鼻端浓重的血腥与焦臭。大地在脚下飞退,满目皆是疮痍与死亡。他的心,也如同这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深渊,又被熊熊怒火灼烧得滚烫。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将西方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暗红。
当楚云翻过最后一道布满尸骸和破损战具的山岭时,那座巍峨巨城,终于如同伤痕累累的远古巨神,赫然撞入眼帘!
天阙城!
它矗立于“镇魔”、“伏妖”两座万丈山脉之间唯一的豁口,如天铸闸门,锁死了魔族西进的通道。城墙高达百丈,通体以“黑曜玄铁石”垒砌,历经无数岁月风雨与战火洗礼,墙体呈现出一种沉郁厚重的暗青色。此刻,这巨墙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深深的爪痕、焦黑的火燎、腐蚀的坑洞、以及尚未修补完毕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缝。
城墙之上,高达三十丈的城楼箭塔连绵不绝,此刻却有多处坍塌,残骸悬挂在半空。巨大的防御光幕自城基升起,笼罩全城,但那光幕已不复往昔的凝实璀璨,而是明灭不定,流转艰难,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光幕之外,无数燃烧的巨石、腐蚀性的毒液弹、漆黑的魔能光束,正从魔族阵营中不断抛射而来,狠狠撞击在光幕上,炸开一团团刺眼的光芒与剧烈的涟漪。
城头人影憧憧,旌旗虽然依旧在硝烟中倔强飘扬,却大多残破不堪。依稀可见甲士往来奔跑运送物资,阵法师在阵法节点前竭力维持,伤员被担架匆匆抬下……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壮、疲惫与决死之气,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清晰感知。
而城下……
楚云的目光转向那连绵数百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魔族大营。
魔气,如同亿万道狼烟升腾而起,在天空中交织成一片翻涌不休的墨黑色云海,将黄昏最后的天光都吞噬殆尽。营寨以某种邪恶的规律排列,隐约构成一座覆盖大地的恐怖魔阵。营中,高达数十丈的攻城塔楼如同森林般耸立;形如巨蜥、背驮熔岩炮的魔兽缓缓踱步,每一步都让大地微颤;成群的石像鬼在低空盘旋尖啸;更有气息强横的高阶魔修,脚踏魔云,如巡视领地的秃鹫般在营地上空来回穿梭。
压抑!
极致的压抑感,如同无形巨手攥紧了这片天地。战争阴云浓重得让人窒息,连风似乎都畏惧地绕开了这片区域,只有魔火的噼啪声、魔兽的咆哮声、以及远方城头隐约传来的厮杀金铁声,混合成一首残酷的死亡交响。
楚云悬浮于云端阴影之中,衣袍在高空罡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下方那如同巨型绞肉机般的战场,望着那道仍在苦苦支撑、却已摇摇欲坠的人族最后壁垒,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
所有的愤怒、悲痛、杀意,在这一刻沉淀下来,凝练成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决绝。
他回来了。
不再是那个被宗门追杀的孱弱少年,不再是那个四处逃亡的惶惑遗孤。
他带着问道境三重、却可撼圆满的修为归来;带着孕育三千大道的混沌道树归来;带着寂灭之剑的死亡雷光归来;带着青木灵戒中五千五百具钢铁雄师归来;带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百草仙酿归来;带着灵族、兽族的生死盟约归来……
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给过他温暖也给过他彻骨之痛的土地。
“吴王府、三宗……”楚云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仿佛有金铁交鸣之音在血脉中回荡,“还有你们这些屠戮生灵、污秽天地的魔孽……”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魔族大营,扫过那冲天魔气,最终定格在天阙城最高处那面虽残破却依旧挺立的“人”字战旗上。
“所有的血债,所有的恩怨,是时候……一并清算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影一晃,如同彻底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与硝烟之中。缥缈流云步催发到极致,身形化作一道虚无缥缈、几乎不存在于现世的流云幻影,巧妙地避开空中那些魔修巡逻的感知缝隙,掠过战场上空弥漫的血腥与哀嚎,朝着那座泣血的雄关,朝着那面不倒的战旗——
悄然潜去。
天阙城,我楚云……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