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光敛去,只余西边一线红晕之时,玄烨和令窈二人用了酒膳。
如今正值三伏酷暑,自然不会饮用玉泉酒马奶酒这些燥热之物,喝的是极清冽的冰酪酒,将冰酪捣碎混以米酒,似腻还成爽,如凝又似飘。
不过对于马背上出身的满人来说到底是劲儿小了些,便又准备了碧筒酒,源于唐朝消暑之法,采新鲜荷叶盛酒,以荷茎吸入。
苏轼诗曰“碧筒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酒染荷香,清凉解暑,是风雅与滋味的结合。
另还有水晶脍、糟鹅、蓑衣黄瓜、凉拌藕带、薄荷豆腐等时令果蔬菜品,都以清淡爽口为主。
最后一道点心琥珀糕做的极好,想着女儿爱吃,玄烨只尝了一口便叫赵昌给元宵端去。
“元宵今日受委屈了,这事我记在心上了。至于小七那边你无需担忧,我定然不会让他孤立无援,你放心便是。”
玄烨和令窈毕竟夫妻多年,令窈那心不在焉,满腹心事的模样自然不会躲得过玄烨的法眼,不用猜就知道担忧一双儿女。
他夹了一块鹅掌放在她碗碟里,“我记得你最爱吃糟鹅掌,”又拿起她的碗亲自盛了一碗冬瓜瑶柱羹。
“快用膳吧,若是吃不饱,哪里来的精神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天大的事,也等填饱了肚子再说。”
说罢凑近了些,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过令窈的耳畔,亲昵的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
令窈一阵躲闪,娇嗔:
“一嘴的酒气,莫抹我脸上了。”
玄烨看她那娇气的模样开怀大笑,难得的小孩子捉弄人般起了玩心,手指沾了碧筒酒飞快地在令窈脸颊上一点。
“好了,现在不管我怎么着,你这脸上都已经沾了我的酒气了,躲也躲不过啦!”
他得意地扬了扬眉,眼中闪着得逞的光,像个捉弄了心爱姑娘的少年郎。
言罢,他似乎怕令窈“报复”,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朝着乾清宫东暖阁那道小门溜去,只留下一句带着笑意的叮嘱:
“我去批折子了,还有些要紧的政务未处理完。你若是困了,便先安置吧,不必等我。”
等令窈回过神,早没影了,她坐在院中哑然失笑,被玄烨的孩子气逗得心中阴霾渐消,只剩下一股余韵悠长的甜味。
摇了摇头,终究是拿那位时而威严深沉,时而又会流露出如此“不着调”一面的帝王没办法。
拿起调羹,将玄烨亲手为她盛的那碗冬瓜瑶柱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喝完。
汤羹清鲜温润,入口缓缓滑下,仿佛也熨帖了那颗纷乱了一天的心。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
昭仁殿内,只余东次间一角的烛火幽幽燃着,将令窈与小双喜的身影,投在绘着岁寒三友的隔扇门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
“奴才进了那喇嘛的喇让,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寻了好久才见一处山墙下两个人在说话。
好在院子刚刚翻修,住的人少,没什么人看见,奴才便悄悄儿的顺着廊庑潜在转角。
听声音是大阿哥无疑,奴才怕万一不是,又寻个契机瞅了一眼,确实是大阿哥,穿着郡王的九蟒五爪蟒袍,对面站着的是位喇嘛,头戴着僧帽。”
小双喜挠了挠头,不解道:
“可奇就奇在,这两人凑在那等僻静处说的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机密要事,更非朝政军事。
大阿哥问的竟是些日常的吉凶祸福,近期行事可有需要避讳之处,以及家宅风水,阴阳八卦,五行生克这类事。”
小双喜一咂舌,觉得有些荒谬不羁。
“主子,您说这事儿怪不怪?大阿哥他若是想问这些吉凶风水,何不堂堂正正去寻那些有名的风水先生、阴阳术士?哪怕去钦天监寻个懂行的官儿问问也好啊。
偏偏跑到这中正殿,寻个西藏来的喇嘛。那是外八路,修习密宗的,跟咱们这套风水五行它不是一路啊!奴才当时听着,心里头就直犯嘀咕。”
他瞪大眼,一脸的哭笑不得。
“不过,更奇的是,那喇嘛听着大阿哥问这些,非但没觉得诧异,反而应答如流,说得是头头是道,信手拈来,倒像个精于此道的行家。两人就着这个话题,竟也说了好一阵子。”
令窈万没想到会是这事,有些好笑。
“如今是求人无用,开始求神了是吗?大阿哥素来以军功自傲,行事果决,看着倒不像这等庸碌昏聩,会将身家前程寄托于虚无缥缈之事的性子。还是说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神佛风水都成了救命稻草?”
“可不是!”
小双喜也是不可思议。
“俩人说了一会儿,又开始探讨佛法,有的没的反正说了一车轱辘的话,奴才看那样子一时半刻是完事不了,又怕被人发现,只能先行折返。”
他说到这儿,忽显几分精明来。
“不论大阿哥和那喇嘛商讨什么,是否是知晓有人偷听,故意说这些混淆视听,但能肯定的是那喇嘛和大阿哥关系密切,像是往来已久。
喇嘛言语间语气有几分长辈意味,带着几分教导之意。由此可见,大阿哥对此人即便不是言听计从,至少也是颇为看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的。”
令窈眉头一蹙,嘴角笑意渐缓,追问:
“那可知是哪个喇嘛?”
小双喜摇摇头,苦笑道:
“主子,奴才也就今日跟您去中正殿才见到那么多喇嘛,平日里喇嘛影子都没见过。不过奴才看见那喇嘛头上带着个桃形帽,有个高高的尖。”
“桃形帽?高高的尖儿?” 令窈了然笑了笑。
“那便不是普通的执事或念经喇嘛了。能戴那般‘班霞’帽的,定是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格西’(藏传佛教学位,意为善知识)。
最少也是位掌管一殿事务有品级的大喇嘛,或是转世活佛身边的经师一类。寻常僧侣可没资格戴那个。”
令窈一家本不信这些,还是后来跟在玄烨身边,经历四时大祭和宫中佛事,偶尔见过几面,又听得旁人闲谈议论,才略微知晓些皮毛。
不常接触喇嘛的人,确实难以分辨其中细微分别。
小双喜眼眸一亮。
“那这个反而更好办了!不怕他突出,就怕他不突出。只要他别具一格,与众不同,有了这‘桃形尖帽’的明显特征,奴才顺着这条线去打听,总能摸出些门道来。中正殿念经处那些喇嘛,彼此之间总有知晓根底的。”
他利落地从绣墩上站起身来,朝着令窈打个千儿。
“主子,这事儿您就交给奴才去办。奴才定会想方设法,将这位能与大阿哥私下往来的喇嘛打听个明明白白。”
令窈见小双喜跃跃欲试的模样,点头道:
“好,你务必谨慎,莫要打草惊蛇。大阿哥如今怕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那位喇嘛能让他这般倚重请教,恐怕不单单是个精通佛法与风水那么简单。查清楚了,或许能窥见些我们原先未曾留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