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珠得了传唤,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与谄媚,小跑着进来,恭恭敬敬打个千儿。
“奴才魏珠给王爷请安,王爷您吩咐。”
他如今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的肤白无须,一张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孩童稚气,偏又收拾得格外精神利落。看人的眼神钝钝的,显得极为老实憨厚。
大阿哥打眼一瞧,已是觉得和梁九功赵昌之流不同,那起子人眼高于顶,心机深沉,笑里藏刀是惯例,冷不防就能给你背刺一刀,因而对魏珠这份憨厚倒先生出几分好感来。
魏珠管着乾清宫和南书房,懋勤殿,以及外朝这些职能部门传话,或是召见传旨,或是取送东西都是他的事,所以外臣们大多都认识他,魏珠在这些人眼里也极有体面。
跟着的长随朝大阿哥不着痕迹一点头,那样子分明说魏珠估计是最妥当的人了。
大阿哥略一思忖,便将袖中折子掏出来轻轻放在案几上,往魏珠跟前一推。
“这里有张折子,是我写的要呈上,你先收下,等殿内召见结束,你寻个契机面呈给阿玛。”
魏珠讪讪笑了笑,有些踌躇。
“王爷,这可使不得。奴才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哪里能替王爷您递交这么要紧的折子?这不合规矩啊。
宫里递折子自有专门的奏事处,或是王爷您当面呈递。这没个交结,也没个章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耽搁了,或是传错了话,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担待不起啊!”
他回头看了看乾清宫正殿,朝大阿哥挑了挑眉。
“王爷,奴才方才瞧见,御膳房那边都已经预备着要呈晚间的酒膳了。里头估摸着就快完事了。”
在无人注意之处,魏珠的唇角微微一勾,语气带着迟疑。
“许是梁谙达和赵谙达一时事忙忘了通传,这才让王爷您在这儿白白等了这许久。要不,奴才再替王爷您跑趟腿,进去回禀一声?或许主子爷就知道王爷您还候着呢。”
大阿哥原本心中就因久候不传而疑窦丛生,此刻听了魏珠这看似无心实则意有所指的话,顿时恍然大悟。
什么“殿内要事未毕”,什么“相谈甚欢一时完不了”,全是托词!
根本就是梁九功那个老阉奴,在故意拖延,隐而不报。甚至可能就是得了谁的授意,故意晾着他,给他难堪。
“岂有此理!”
大阿哥气得一拍案几,那粉彩的盖碗腾的跳起来,又叮铃哐啷落下来,泼了一地的茶水,盖子滴溜溜在案几上转着。
“我就说嘛,阿玛就算迁怒我,合该要听我辩一辩才是,怎么就避而不见呢,原来是两个东西在搞鬼。”
他眼风一扫,厉声道:
“魏珠,你现在速去通传,就说是直郡王有急事,必须立刻面圣。等阿玛召见了我,我必然记你这份情,好好赏你!”
魏珠甚是乖觉,极为恭敬的打个千儿。
“奴才不要王爷的赏赐,给王爷通传天经地义,算不得什么。”他说着又是一礼,躬身往外退去,“奴才这就给王爷去通传,王爷稍候。”
魏珠一出来就被赵昌盯上。
赵昌站在乾清宫廊庑下看着魏珠从围房出来,怀中抱着的拂尘轻轻一摆,脸上似笑非笑,拖长了语调:
“哟,魏珠,打哪儿来啊?脚步这么急。”
魏珠一凛,那尖细的嗓音让他顿时沁出一身冷汗,汗毛直立,僵着身子缓缓转过身,喉咙发干,咽了口唾沫,恭声回道:
“回谙达,奴才方才被直郡王叫去吩咐事情,让奴才再去主子爷跟前通传一声。”
他倒也没隐瞒,如实相告,但赵昌知道这事是明摆着的事,撒谎诓骗反而露出马脚,不如直接说的好。
他从廊下绕下来,行至魏珠跟前,极轻极缓,像是拂去尘灰一般,在他肩头拍了拍。
魏珠只觉得那冰冷的掌心所落之处轻若鸿毛却重如千钧,刚刚平复的凛然随着汗毛再次竖起而遍布全身,忍不住打个哆嗦。
“谙达,您……您有什么吩咐?”
赵昌轻笑一声,眸光淡淡的落在他身上,从脚上的靴子就看到头上的凉帽,一寸一寸,凌迟一般扫过,审视着他身上的每一处。
“吩咐嘛,倒没有。” 赵昌终于开了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只是……”
他话还未说完,正殿门帘窸窸窣窣的打起,几道身影说笑着走出来,互相做个揖,似是就此别过,然后陆陆续续下了月台。
为首的是上书房总师傅,文华殿大学士张英,紧随其后的是其次子张廷玉。
张英须发已见斑白,但精神矍铄,面容和煦,因他地位超然,学问渊博,又深得皇帝倚重,故而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是真正的帝师与心腹重臣。
而张廷玉虽年纪尚轻,未曾科举,但因家学渊源、品行端方,已能时常随父出入禁中,侍奉御前,聆听教诲,前途不可限量。
两人脚步轻缓,张廷玉规规矩矩跟在张英身后,不敢随意乱瞟。但似是瞧见赵昌和魏珠二人,行至跟前脚步一顿,往这里瞥了一眼。
“赵谙达,魏公公。”
赵昌与魏珠俱是连忙躬身还礼,口中称道:“张中堂。”“张二爷。”
张英脚步不停,只略一颔首便继续朝前走去。
张廷玉的目光从赵昌身上一掠而过,落在魏珠身上,魏珠恰好抬眸望去,眸光微微一亮,随即飞快的往殿内一瞥,眨眼睛又老实本分的垂下眼帘只瞧着自己的脚尖。
张廷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乾清宫正殿,问道:
“二位公公还在此处说话?方才出来时,听得里头主子爷吩咐,说天色不早,要传酒膳了。还特意提了一句,叫魏公公进去伺候着呢。二位公公还是快些进去吧,莫让主子爷久等。”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顺口一提,尽个提醒的本分。
最前头的张英闻言止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眉心一蹙,立刻斥责:
“好好地,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二位公公自然有自己的行事章程,莫要多嘴,往常一向谨言慎行,今日这是怎么了?”
张廷玉忙收回目光,越发的谨小慎微,拱拱手道:
“父亲息怒,儿子不过是碰巧瞧见赵谙达在此,想着或许尚未知晓里头的吩咐,这才多嘴客气了一句。是儿子冒失了。”
张英面色沉凝,看了看赵昌,又看看他身边那个小太监,最后把目光投向身后的儿子,沉沉地“嗯”了一声。
“既是多嘴冒失,还不快走?宫里的事,自有宫里人料理。莫要在此耽搁,误了归家用饭的时辰。”
张廷玉称是,不敢怠慢,亦步亦趋,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再未回头看一眼。
父子二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乾清门那高耸的门洞中,只余下脚步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