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阿忧终究没有再碰纸笔。
他吹熄了油灯,躺在板床上,睁着眼,望着黑暗。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声微弱的剑吟,眼前还晃动着纸上那些扭曲游走的“剑光”幻影。枕边的木剑,温热依旧,却仿佛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活物般的存在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近乎本能的“东西”。那东西与“剑”有关,与他手中这柄简陋的木剑有关,也与他那空茫一片、却时常刺痛的前尘有关。
他不知这是福是祸。
周先生说要“平常心”,赵瘸子说要“脊梁骨硬”。可这心底翻腾的、陌生的悸动与渴望,又该如何以“平常心”待之?这柄越发“不平常”的木剑,又能让他的“脊梁骨”硬到何种地步?
纷乱的思绪如同潮水,直到后半夜,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渐渐退去,他沉沉睡去。
翌日,天色未明,阿忧便被一阵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惊醒。
捶打声又重又急,伴随着粗野的吆喝:“开门!赵瘸子!快开门!”
赵瘸子的鼾声戛然而止。铺子里传来他迅速起身、披衣、趿鞋的窸窣声,以及一声低沉的、带着不悦的回应:“谁?!”
阿忧也立刻翻身坐起,抓起床边的木剑,贴在柴房门后,侧耳倾听。
“快开门!衙门办事!”门外传来一个公鸭般的嗓音,口气蛮横。
衙门?阿忧心中一惊。青牛镇虽小,也有里正和几个公差维持秩序,但平日里极少这般清晨砸门。难道是为了昨日张彪的事?可那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
门闩拉动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门板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的闷响。杂沓的脚步声涌了进来,至少有三四人。
“赵瘸子,张彪死了!”那公鸭嗓子劈头便是一句,声音在清晨寂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阿忧在柴房内,心头猛地一沉。
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赵瘸子冷硬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死了?怎么死的?与我何干?”
“怎么死的?被人用刀捅死的!就死在他家肉铺后巷!”另一个略显油滑的声音接话,是镇上另一个公差,“凶器,就是你赵瘸子昨日打给他的那把短刀!刀还插在胸口呢!”
铺子里再次沉默。阿忧能想象赵瘸子此刻紧抿嘴唇、眼神冰冷的模样。
“刀是我打的。”赵瘸子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昨日巳时,他付了尾款,当面取走。之后他是死是活,如何死的,与我再无干系。众街坊可作见证。”
“见证?哼!”公鸭嗓子冷笑道,“赵瘸子,谁不知道你昨日当众给张彪难堪,说什么‘三不斩’,指桑骂槐!张彪是什么人?镇上谁不知道他睚眦必报?他昨日取了刀,心里能不记恨你?保不齐晚上就去找你晦气!结果呢?人死了,凶器是你的刀!这还不够清楚吗?!”
“王头儿,”赵瘸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器般的冷锐,“办案要讲证据,更要讲道理!张彪若是夜里来找我,我杀了他,为何不处理凶器,还留着他的刀插在身上?又为何不处理尸首,任由你们发现?我赵瘸子打铁半生,行得正坐得直,要杀人,也不会用这等蠢笨法子!”
“你……”那王头儿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赵瘸子!你敢跟公差顶嘴?!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嫌疑最大!少废话,跟我们回衙门!里正要问话!”
一阵推搡拉扯的声音传来,夹杂着铁器工具被碰倒的哗啦声。
阿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强压下冲动,屏住呼吸,继续听着。
“我自己会走!”赵瘸子低吼一声,挣脱了拉扯,“身正不怕影子斜!去见里正就说清楚!不过,”他顿了顿,声音冰冷,“我铺子里还有个学徒,半大孩子,与这事无关。你们别吓着他。”
“学徒?”王头儿似乎这才想起,“在哪呢?一并带走问问话!”
“在后院柴房。”赵瘸子道,“孩子胆小,昨晚睡得死,什么都不知道。王头儿,规矩我懂,问话可以,别为难孩子。”
脚步声朝着后院而来。
阿忧深吸一口气,迅速将木剑塞回枕下,整理了一下衣衫,脸上尽力做出刚被惊醒的茫然与惊惶。
柴房门被“砰”地推开,两个穿着半旧公差服、满脸横肉的汉子闯了进来,手里提着铁尺,眼神不善地打量着狭窄的柴房和站在床边的阿忧。
“你就是赵瘸子的学徒?”王头儿上下扫视着阿忧,见他年纪不大,衣衫破旧,眼神“怯懦”,便没太放在心上,“昨晚可听到什么动静?看到赵瘸子出去没有?”
阿忧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声音有些发抖:“没、没有……我睡得沉……什么也没听到……”。
另一个公差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个半大小子,能知道什么!走吧,别磨蹭!赵瘸子,赶紧的!”
赵瘸子已经站在后院,被另外两个公差围着。他看了阿忧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告诫。他冲阿忧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然后便挺直腰背,在两个公差的“护送”下,朝着前铺走去。
阿忧也被王头儿推搡着,跟在后面。
走到前铺,只见炉火尚未生起,一片冷清。昨日锻打好的几把镰刀粗坯还放在墙角,各种工具散落一地,显然是刚才推搡所致。赵瘸子被带出铺子时,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狼藉,又深深看了一眼阿忧,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融入了门外灰蒙蒙的晨雾里。
公差们带着赵瘸子走了,却留下王头儿和另一个矮胖公差,守在了铁匠铺门口。
“小子,”王头儿斜眼看着阿忧,“铺子先封了,在赵瘸子洗脱嫌疑之前,不许开张,也不许乱动里面的东西!你,老老实实待着,随叫随到!要是敢跑……”他掂了掂手里的铁尺,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阿忧低着头,喏喏应着。
王头儿两人也不进铺子,就搬了两把不知从哪弄来的破凳子,一左一右坐在了铺子门口,像两尊门神,也挡住了大部分好奇窥探的视线。
街面上,早已被这清晨的动静惊醒,不少人家开了门缝,或是远远站在屋檐下,朝着铁匠铺张望,低声议论,脸上带着惊疑与恐惧。张彪死了?还是被赵瘸子的刀捅死的?这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平静的青牛镇。
阿忧退回铺子内,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赵瘸子杀了张彪?他绝不相信。
可凶器偏偏是赵瘸子打的刀。时机、动机、凶器,几乎都指向了赵瘸子。这太巧了,巧得……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是谁?张彪的仇家?还是……针对赵瘸子?亦或是……冲着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学徒”而来?
阿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想起了昨夜后院的异响,想起了傍晚那个屋檐下的模糊人影。这一切,难道不是偶然?
他走到墙角,慢慢蹲下身,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工具。铁锤、铁钳、锉刀……每一件都带着赵瘸子手掌摩挲出的温润光泽。他将它们一件件捡起,擦拭干净,放回原处。
可是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快又急。
他将工具归置好,又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地上的煤灰和铁屑。沙沙的扫地声,在寂静的铺子里回响。
门外,王头儿和矮胖公差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发出猥琐的笑声,目光不时瞟向铺子里面,带着毫不掩饰的监视与轻蔑。
阿忧没有理会。他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地。
扫到炉子附近时,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炉膛口下方的灰烬里。
那里,除了日常积攒的煤灰,似乎……有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他蹲下身,用扫帚尖轻轻拨开表层的浮灰。
灰烬中,赫然露出半截烧焦的、深蓝色的布条!布质粗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利刃割断,又投入火中焚烧,却未烧尽。
深蓝色……不是赵瘸子平日所穿衣物的颜色,也绝非铁匠铺里该有的东西。
阿忧的心猛地一跳。他不动声色地用扫帚将周围的煤灰拢过来,盖住了那截布条。然后继续扫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现。
但他的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了那个位置。
这是……昨夜留下的?还是更早?
与张彪的死有关吗?还是与那夜半的敲门声、模糊的人影有关?
他不知道。
只是这看似平静的铁匠铺,这安稳的青牛镇,从张彪踏入铺子定刀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经被卷入了某种看不见的漩涡。
而他,这个失去记忆、手持古怪木剑的少年,此刻正站在这漩涡的边缘。
赵瘸子被带走了。
门外有虎视眈眈的公差。
灰烬中有来历不明的布条。
怀中的铜镜冰凉依旧。
枕下的木剑温热如故。
天光,渐渐放亮。
青牛镇的清晨,笼罩在一层不祥的阴霾之中。
阿忧扫完了最后一片地,直起身,将扫帚靠墙放好。
他走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慢慢喝下。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他心里稍稍安定。
他抬起头,望向铺子外被公差身影挡去大半的天空。
灰蒙蒙的,没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