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差守在门口,铁匠铺成了暂时的囚笼。
阿忧将扫帚归位,目光再次扫过炉膛下方那片被灰烬掩盖的区域。深蓝色的布条像一道不详的伤口,隐藏在铁与火的余烬里。他不动声色地走开,仿佛那只是寻常的炉灰。
门外,王头儿和矮胖公差已经有些不耐烦。清晨的寒气被升起的日头驱散,街面上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只留下窃窃私语的余波。两人守着一间不能进(名义上要保护“现场”)、里面只有个半大孩子的铺子,实在无聊得紧。
“妈的,这差事晦气!”矮胖公差啐了一口,搓着手,“张彪那浑人死了活该,偏生牵扯上赵瘸子……里正也是,直接锁了人带回去审不就完了,还让咱俩在这儿干守着。”
王头儿眯着眼,抽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劣质烟丝,烟雾缭绕:“你懂个屁!赵瘸子在镇上这么多年,手艺没得说,人也算有些口碑。张彪是什么东西?昨日刚取了刀,夜里就死,还偏偏是赵瘸子的刀插着……这事儿透着邪性。里正让咱们守着,一是做样子,堵住悠悠众口,表明衙门重视;二来……”他压低了声音,朝铺子里努了努嘴,“那小子,赵瘸子的学徒,来历不明。万一是同伙呢?或者知道点什么?守着,也是防着他。”
矮胖公差闻言,又朝铺子里瞥了一眼,见阿忧只是呆呆地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低着头,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便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就这怂样?借他十个胆子……”
他们的对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进了阿忧耳中。来历不明……同伙……守着……这些字眼像冰冷的针,刺在他的感知里。他依旧低着头,藏在阴影中的脸上,却没有什么惧色,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就这样干等。赵瘸子还在衙门里,生死未卜。那截深蓝色的布条,或许就是关键。
可是,门口守着人,他如何探查?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街面上的市井声重新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铁匠铺内的压抑寂静截然不同。偶尔有街坊路过,看到门口的公差和紧闭的铺门,都会加快脚步,匆匆离去,眼神里带着避之不及的惶恐。
临近午时,一阵熟悉的、略带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老陈。
他手里提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干净的笼布,径直走到铁匠铺门口。王头儿和矮胖公差立刻站直了身子,挡在前面。
“陈掌柜,有事?”王头儿认识老陈,语气还算客气,但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两位公差辛苦。”老陈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和气笑容,将竹篮往前递了递,“这铺子封了,里面那孩子总得吃饭。我蒸了几个包子,送过来。孩子还小,别饿着了。”说着,他掀开笼布一角,里面是五六个白白胖胖的肉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矮胖公差眼睛一亮,咽了口唾沫。王头儿却皱了皱眉:“陈掌柜,这不合规矩。里面是涉案相关之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东西也不能乱送。”
老陈的笑容不变,声音却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王头儿,规矩我懂。可这孩子,大家都瞧见了,就是个半大不小的学徒,昨日才跟着赵师傅做活,能知道什么?张彪那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赵师傅这人,咱们镇上谁不知道?老实手艺人了,能干出那种事?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孩子无辜,总不能连口饭都不给吧?这要是饿出个好歹,街坊们看着,里正大人面上也不好看,您说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一个鼓囊囊的小钱袋,塞进了王头儿手里,动作自然流畅。
王头儿掂了掂钱袋的分量,脸上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沉吟道:“陈掌柜说的是。孩子无辜,饭总是要吃的。不过,”他加重了语气,“只能送饭,不能交谈,送了就出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老陈连忙应道,提着篮子,从两个公差让开的缝隙中,走进了铺子。
铺子里光线昏暗,阿忧依旧坐在角落。老陈快步走到他面前,将竹篮放在他脚边,低声道:“快吃,还热着。”他背对着门口,挡住了公差的部分视线,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赵师傅被带去县衙了,青牛镇太小,命案要由县里审理。情况不妙,有人证说昨夜看到疑似赵师傅的身影在张彪家附近出没。你别慌,也别乱跑,老实待着。外面有我和你周先生想法子。”
阿忧猛地抬头,看向老陈。老陈脸上惯常的和气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坚毅。他飞快地冲阿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镇定。
“多谢陈叔。”阿忧低声说,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借咀嚼的动作掩饰心头的震动。人证?昨夜?赵瘸子整夜都在铺子里,自己虽然后半夜睡沉了,但前半夜赵瘸子酒后酣睡,鼾声如雷,绝不可能外出。这是伪证!
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铺子,又跟王头儿客气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阿忧慢慢地吃着包子,味同嚼蜡。老陈带来的消息,让他更加确信,这是一个针对赵瘸子的阴谋。伪证,凶器,动机……环环相扣。是谁要陷害赵瘸子?目的何在?仅仅是因为昨日的冲突?张彪那种人,仇家应该不少……
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飘向炉膛下方。
深蓝色的布条……会是凶手留下的吗?如果凶手不是赵瘸子,那么真正的凶手,昨夜可能来过铁匠铺?是为了嫁祸,还是……另有原因?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需要确认那布条的细节,更需要一个机会,将它交给能帮赵瘸子的人。老陈?周先生?他们或许有办法。
可是,门口的公差看得紧,他如何取出布条,又如何传递出去?
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铺子里的环境。工具,铁料,煤堆,水缸……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墙角那堆尚未使用的、乌黑发亮的焦炭上。
吃完包子,他将竹篮小心地放在一边,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喝了几口,又用剩下的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让他精神一振。
然后,他走向那堆焦炭。
“喂!小子,你干什么?”门口的王头儿立刻警惕地喝道。
阿忧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为难:“差、差爷……赵叔交代过,炉子每天要清灰,不然堵了风口,下次生火就难了。我……我想把炉膛里的灰清一下。”他指了指冰冷的炉子。
王头儿皱了皱眉,看了一眼矮胖公差。矮胖公差嗤笑:“清灰?赵瘸子都进大牢了,还管什么炉子?老实待着!”
阿忧低下头,小声道:“赵叔说……手艺人的炉子,就像命根子,不能怠慢了。不然……不然他会骂的。”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和害怕。
王头儿盯着阿忧看了几眼,见他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一副被吓坏又认死理的模样,心里的戒备松了些。清炉灰也不是什么大事,总比让他乱跑乱动强。他挥了挥手,不耐烦道:“行吧行吧,快点弄!别耍花样!”
“谢谢差爷。”阿忧连忙应了,转身去拿靠在墙边的铁铲和一个小竹筐。
他走到炉子前,蹲下身,开始清理炉膛里的灰烬。动作很慢,很仔细,先将表层的浮灰铲出,装进竹筐。铁铲与炉壁碰撞,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的心跳,却比这声音快得多。
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门口两个公差。他们显然对这种枯燥的活计毫无兴趣,王头儿又开始抽烟,矮胖公差则打着哈欠,目光游离。
就是现在。
阿忧的铁铲,看似随意地,探向了炉膛下方那片特殊的灰烬区域。他小心翼翼地将周围普通的煤灰先铲开一些,然后,铲尖极其轻微、快速地一挑——
那半截深蓝色的布条,连同包裹着它的少许灰烬,被他精准地挑了起来,混在一铲普通的煤灰中,倒进了竹筐里。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清理了一铲再普通不过的炉灰。
布条落入竹筐,被更多的煤灰覆盖,只露出一个极不起眼的边角。
阿忧不动声色,继续清理其他地方的灰烬。直到将炉膛大致清理干净,竹筐里也装了小半筐灰黑色的混合物。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差爷,灰清好了,我……我把这些倒到后院墙角行吗?就倒在平时倒煤渣的地方。”他提着竹筐,请示道。
“后院?”王头儿眉头一皱。
“就在后面,不远。”阿忧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小门,“很快就好。不然堆在这里,碍事。”
王头儿想了想,后院也是封着的范围,倒点灰而已,料这小子也玩不出花样。他点了点头:“快去快回!别磨蹭!”
“是。”阿忧提着竹筐,走向后院。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小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后院空荡荡的,墙角堆着些柴火和废弃的杂物,还有一个专门倾倒煤渣灰烬的土坑。那扇锈死的后门,依旧沉默地关着。
阿忧快步走到土坑边,却没有立刻将竹筐里的东西倒掉。他迅速蹲下身,用一只手在竹筐的灰烬里飞快地摸索着,很快便触到了那截冰凉的、带着烧灼痕迹的布条。
他将其迅速抽出,看也不看,直接塞进了自己怀里,贴身藏好。冰凉的触感瞬间传来。
然后,他才将竹筐里真正的煤灰倒进土坑,拍了拍手,提起空竹筐,转身返回前铺。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息的时间。
回到前铺,他将竹筐放回原处,又老老实实地坐回了角落的小凳上。
王头儿看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异常,便不再理会。
阿忧低着头,手却不自觉地按在了胸口。隔着粗布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布条的轮廓和冰凉。
接下来,是如何将这布条,连同自己的怀疑,传递出去。
老陈送饭时说了,外面有他和周先生想法子。他们一定会再来。自己需要等待一个更安全、更隐秘的机会。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午后,阳光被云层遮蔽,天色又阴沉下来。铁匠铺里更加昏暗。
门口的两个公差也越发不耐,开始低声抱怨差事苦、油水少。矮胖公差甚至靠着门框打起了瞌睡。
阿忧依旧安静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的那颗心,正在冰冷与灼热之间反复煎熬。为赵瘸子的安危,为这不明所以的陷害,也为自己这条突然变得危机四伏的路。
傍晚时分,天色将黑未黑。
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孩童的哭喊和妇人尖利的叫骂声。似乎是谁家孩子顽皮走失了,或是碰翻了货摊,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混乱。
门口打瞌睡的矮胖公差被惊醒,和王头儿一起伸长脖子朝街面上张望。
就在这一片嘈杂和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
一道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破空声,从铁匠铺临街那扇高高的、用来通风换气的小窗户外射入!
“笃!”
一声轻响,一件细小的事物,钉在了阿忧身侧不远的柱子上!
阿忧浑身一震,目光瞬间扫去。
只见一根普普通通的竹签,尾部削尖,上面似乎卷着一小片……纸条?
他心脏狂跳,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两个公差的注意力完全被街上的混乱吸引,背对着铺内。
机会!
阿忧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挪到柱子旁,伸手拔下那根竹签。竹签入手冰凉,尾部确实用细绳绑着一小卷粗糙的纸条。
他迅速将竹签藏入袖中,退回原处,背对着门口,借着昏暗的光线,飞快地展开纸条。
纸条上只有两个用炭笔写就的、潦草却清晰的字:
“子时,后巷。”
没有落款。
字迹陌生,绝非老陈或周先生所写。
是谁?
阿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敌?是友?是陷阱?还是……转机?
他来不及细想,迅速将纸条揉碎,塞进嘴里,和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低下头,恢复成那副茫然呆坐的模样。
子时,后巷。
他想起昨夜那诡异的敲门声和门轴转动声。
今夜,有人约他在那里相见。
是谁?
要做什么?
与赵瘸子的案子有关吗?与那深蓝色的布条有关吗?
纷乱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来。
为了赵瘸子,也为了弄明白,这笼罩在青牛镇上空的迷雾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夜色,终于完全降临。
铁匠铺内,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