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九经三人抬着架子过来,燕屹轻手轻脚,把人搬上去,先是张保康和书田扛着走,他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罗九经在后面断后,没走出山涧,他就嫌这二人速度太慢,和罗九经抬了架子,开始在山道上疾行。
张、书二人揣着狗在后面狂奔。
从南面出山涧,再从山道上牛脊岭,过校场,直奔行宫,到行宫外时,罗九经、燕屹放下舁床,看向围拢过来的禁军。
罗九经取李玄麟鱼袋,燕屹忽然张口:“燕统领坠崖,牛脊岭恐有细作——”
他对朝政并不敏锐。
但琢云强迫他看的那些文书、小报,他胡囵吞枣的那些文字,在他脑子里混乱交织,让他抓住一条线。
他们悄无声息进入行宫,太子也能悄无声息解决他们。
他声音太小,因为不确定,但在低头看一眼琢云苍白冰冷的面孔后,他呐喊:“燕统领坠崖,有细作!”
最后一个字从喉咙里破开,声音沙哑,犹如刀斧,劈向一片寂静的行宫。
门前廊下,灯火摇晃,禁军带刀靠拢,小狗从张保康怀里跳出来,对着无人的大门狂吠,好似能看到邪魔鬼祟,光明正大从殿门前走过。
“吵什么?”黄彪跨步下石阶,喝开左右禁军,上前蹲身,拨开琢云乱发,眉头紧皱,看向燕屹:“燕都头在此稍候,我这就去回禀永——太子殿下!”
立即由禁军上前去,推开殿门,罗九经随黄彪一同入内,不到片刻,夏亭舟奔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还未下石阶,就扭头吩咐:“快把燕统领就近背到槐院去。”
在他身后,是匆忙赶来的林青简。
他看一眼仅用两根木棍、三件外衣,捆绑起来的舁床,出声制止:“不可挪动伤患,就这样抬进去,连舁床一起放到床上。”
两名内侍急急上前去抬,燕屹紧随其后,跨过门槛,又忽然回头,直奔只穿中单的张保康和书田,拿起佩刀:“你们回去告诉我母亲,让她不必忧心。”
说罢,他转身就走,走出去没两三步,又回头道:“去找傅正将,给我记一天假。”
张保康点头张嘴:“屹哥放——”
话未说完,燕屹已经闪入门内,不见踪影。
槐院是禁军、内侍休憩之地,人多手杂,环境脏乱,小黄门找到一间空置房屋,将人抬进去,连同舁床一起放到床上,床上没有被褥,震动起无数灰尘,在火光中上下翻飞。
燕屹爬到床上,撕开捆绑的外衣,撤下木棍,咬住一截衣袖撕下,挤开人群,走到院子里,打湿衣物,拧干后回到屋子里,围着琢云把床板擦一遍。
医官在门口放上大火盆,焚烧大量桐子,又领着内侍,送来大量花椒水、盐水。
林青简用盐水洗手:“剪刀。”
医官将烧好的剪刀递给他。
林青简拿着剪刀走到床边,燕屹连忙举起油灯为他照亮。
林青简看他一眼:“我要剪开她的衣服。”
“剪。”
“袒胸露背,对她名节——”
“剪!”
林青简剪开琢云衣物,见她受到重创,多根胸骨折断,胸壁因此软化浮动。
他走回桌边,将剪刀放在白色细布上,告知医官:“熬一副睡神散给她服用,准备平刃刀、圆针、熏罐、淋洗壶、桑皮线、花蕊石散,竹片。”
“是。”
“我去去就来,不要动她,其他人在屋外等。”
林青简说完就走,从槐院后门出去一直到太子歇息的中寝殿,走进正殿,拱手向太子、李玄麟行礼。
太子坐在太师椅中,端一盏热茶,慢慢喝一口,不问、不叫起。
李玄麟坐在西侧下首太师椅中,手中抓着珠串,一颗一颗,拨的缓慢用力:“如何?”
“需要打开胸壁。”
李玄麟手指停住,太子从氤氲热气中抬头,面带诧异:“没死?还能救?”
“臣只能尽力而为,请太子殿下示下,是否打开胸壁。”
太子笑道:“打开有几成希望,不打开几成?”
林青简低头回答:“打开有两成希望,不打开一成也无。”
“何必让她遭罪,不如留个全尸,”太子放下茶杯,起身踱步,走到李玄麟身后,双手搭放在他肩膀上,“你说呢?”
李玄麟身体完好无损,但灵魂被困在方寸之间:“打开。”
“打开?”
“事关细作,倘若陛下询问,殿下如何作答?”
太子坐回去,端起茶盏慢慢饮,试图把时间无限拖延下去。
死了好。
死了省心。
她死了,李玄麟就不会像皇帝一样,为了一个贱妇,和自己离心。
但李玄麟不依不饶:“殿下,救治及时,无论死活,陛下会知道细作一事与殿下无关。”
太子无声冷笑,“砰”的将茶杯顿在桌上:“去吧。”
“是。”林青简得令,迅速退出去。
屋子里的内侍成了精,能够嗅到危险,全体一动不动,不给太子发作的机会。
烛火摇晃,太子盯着李玄麟:“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李玄麟惊到极致,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没有。”
太子手在椅子扶手上一动,想抽他,不过没动,阴阳怪气一笑:“燕琢云是你的死士,这是没有?你帮着她撕掉名册,这是没有?”
李玄麟声音清冷:“殿下都知道了,我更不必说了。”
太子坐不住,怒气在心里翻涌,起身一脚踹向小几,“咣”的一声,小几倒翻在地,他伸出手指,用力一指李玄麟:“废物!”
李玄麟起身扶起小几:“殿下放宽心,不会影响大事。”
“她与常氏联手,先是修宫观,后是杀我,这还不够影响?一个下贱东西,你为了她,什么都不顾了?”
太子走到李玄麟身边,一脚踹到他膝窝里,踹的他跪在瓷片上:“别犯浑,不管你拉拢多少人,陛下眼里都没有你,我现在死了,你更不值钱,在陛下眼里,你连贱妇养的贱种都不如!”
对太子的阴晴不定,他习以为常,无非是忍。
忍惯了,忍的心头全是血。
在太子的痛斥中,他用余光看门外。
门外只有火光摇晃着,没有人前来报信。
他又侧耳细听,也没听到声音。
林青简的、内侍的、燕屹的,任何一种声音都没有听到。
反倒是他的心,跳的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