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御苑西跨院的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苏蘅将最后一道符纹按进藤心木牌,指尖金芒闪过,木牌表面立刻浮起蜿蜒的绿痕,像活了的藤蔓。
“若遇危险,捏碎它。”她把木牌塞进萧砚掌心,“我能通过灵植感应到方位。”
萧砚垂眸盯着木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今日晨起替她挡了一记毒藤,肩伤还没好全,此刻却仍挡在她与门之间:“那幻境连木尊都未必能破。”
“可梅树守护灵说,只有月圆夜的月光能照出石碑。”苏蘅伸手替他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额发,指尖触到他发烫的耳垂——这是他紧张时才会有的小动作,“再说了...”她歪头笑,“我可是连赵婉如的共生阵都破过的人。”
萧砚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若三柱香后感应不到你,我提剑砍了整座山。”
苏蘅被他认真的模样逗得低笑,抽出手时在他掌心轻轻一按。木牌上的藤纹立刻泛起微光,像两颗交缠的星子。
月上中天时,苏蘅已穿过御苑后墙的狗洞。后山密林中的蝉鸣忽然静了,她踩在腐叶上的脚步顿住——寻常虫豸不会因生人靠近集体噤声,除非...
她仰头望向树冠,月光本应在叶缝间碎成银斑,此刻却凝成一片混沌的雾霭。空气里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甜腥,像腐烂的牡丹花蜜。
“幻境。”她低喃,指尖抚过腰间的梅枝手绳。
这是萧砚用御苑百年老梅的枝桠亲手编的,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震颤,像是在提醒危险。脚下的路径开始扭曲。
方才还清晰的青石板突然变成松软的泥地,左侧的老松树转眼挪到了右边,连她方才特意系在树干上的红绳,此刻竟缠在了另一棵碗口粗的枫树上。
“苏蘅...” 轻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苏蘅的呼吸一滞——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线,带着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尾音,像极了大学毕业那年,母亲站在出租屋楼下喊她回家吃饭时的模样。
她缓缓转身。
月光雾霭中,穿墨绿针织衫的女人正朝她走来,发间别着那枚她亲手串的珍珠发夹,眼角的细纹里全是担忧:“别再往前了...你不是她们的对手。”
苏蘅的喉咙突然发紧。她想起穿越前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医院的走廊里。
母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拉着她的手说“小蘅要好好吃饭”,而不是此刻带着吴语软调的“她们”——她那个在北方长大的母亲,连“豆腐”都只会说“豆富”。
“妈?”她试探着开口,“你上次说想吃我煮的番茄鸡蛋面,等我回去就煮好不好?”
女人的脚步顿住,眼尾的细纹僵成生硬的褶皱。
她身后的雾霭突然翻涌,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石——那根本不是记忆里的出租屋楼下,而是御苑后山特有的风蚀岩。
“你不是她。”苏蘅后退半步,指尖掐进掌心。
疼痛顺着神经窜上来,让她的思路愈发清晰,“我妈不会说‘她们’,她只会说‘那些坏人’。”
幻象的脸开始扭曲。女人的皮肤像被热水烫过的纸,层层剥落,露出底下泛着青灰的骨骼。 她身后的雾霭里又涌出更多影子:青竹村骂她“灾星”的老妇、赵婉如冷笑的脸、甚至还有萧砚倒在血泊中的模样。
苏蘅深吸一口气。她能听见脚下腐叶里的菌丝在窃窃私语,能感知到三里外山溪旁的野菊正被夜露压弯了腰——这些真实的草木声,像一根银针刺破了幻境的气泡。
“够了。”她轻声说,声音里裹着金芒特有的清冽,“我要找的是石碑,不是你们变出来的鬼把戏。”
幻象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雾霭凝成实质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缠来。
苏蘅不躲不闪,闭目将意识沉入识海。那里的金芒正随着她的心跳跳动,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
山风掀起她的衣摆。
她能清晰地“看”到:东边三百步外的野蔷薇正抖落花瓣,用刺尖在泥土里划出“左”;西边老槐的年轮里,藏着十年前守林人埋下的酒坛——这些草木传递的信息,正织成一张比月光更明亮的网。
当最后一缕幻象在金芒中消散时,苏蘅睁开眼。月光终于穿透雾霭,在前方二十步外的青石板上投下一片银霜。
那里立着半人高的石碑,碑身爬满她从未见过的藤纹,正随着她的注视,缓缓泛起与她掌心相同的金光。
她抬起脚,却又顿住。风里飘来新的草木私语——是藤心感应符在震动。
萧砚的气息顺着灵植网络涌来,带着点焦躁的灼热,像一团烧得太旺的火。
苏蘅摸了摸腰间的梅枝手绳,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她知道,不管幻境多危险,不管石碑里藏着什么秘密,总有人会站在她身后,替她斩断所有来犯的藤条。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金纹正顺着血管往指尖蔓延,像在绘制某种古老的契约。
“万芳主...”她轻声念出这个在梅树记忆里听过的称谓,“我来了。”
山风卷着草叶掠过石碑,发出类似叹息的轻响。苏蘅闭眼,将手掌按在碑身。
下一刻,无数草木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有百年前的花香,有千年的露重,还有一缕熟悉的梅香,正从石碑最深处,温柔地包裹住她的灵魂。
苏蘅按在碑身上的指尖微微发颤。
方才涌入的草木记忆太过庞杂——百年前御苑梅树初绽的芬芳、三百年前山涧兰草被暴雨打落的叹息、甚至千年古柏见证过的王朝更迭,像乱线团般绞着她的识海。
她深吸一口气,将意识从那些纷杂的记忆里抽离——当务之急,是确认石碑的位置是否真实,赵婉如设下的迷雾阵是否还有后手。
山风卷着腐叶掠过她的发梢。
苏蘅闭目凝神,将“花草听语”的能力顺着脚底的野薄荷根系蔓延开去。
指尖金芒如细流渗入泥土,刹那间,山涧边的野菊、石缝里的蕨芽、甚至半里外被幻境扭曲的老松树,都在她的感知里苏醒。
它们用叶片的震颤、根系的蜷缩、花瓣的开合传递信息——东边的野蔷薇正用尖刺在土中划着“左”,西边的苦楝树抖落的黄叶拼成“直”,这些未被幻境侵蚀的草木,正用最原始的方式为她编织一条隐秘的通道。
“好个借草木破阵的本事。”阴柔的女声裹着甜腻的花香从身后飘来。
苏蘅睫毛微颤,睁眼时正看见一团绯色雾气在五步外凝结成女子身形。
那女子穿枫叶红的襦裙,鬓边斜插着半枯的海棠,眼尾点着朱砂痣——正是赵婉如的心腹红叶使秋棠。
秋棠指尖转着一支雕花木簪,发间的海棠突然簌簌落瓣:“苏姑娘以为破了幻象就能拿到石碑?你可知这山中有多少草木被我种下‘心蛊’?“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温软,像春夜的细雨:”你母亲临终前拉着你说‘小蘅要好好吃饭’时,是不是连呼吸都带着药味?萧世子替你挡毒藤时,血是不是渗进了你的衣袖?这些痛、这些怕......”她的瞳孔泛起诡异的金红,“我都能让它们再痛一次。”
苏蘅的太阳穴突突跳动。
记忆里母亲病号服上的消毒水味、萧砚肩伤处渗血的温热突然翻涌,她攥紧腰间的梅枝手绳——那是萧砚亲手编的,此刻正用老梅树特有的清冽香气,将那些泛酸的情绪一点点推开。
“你以为用情绪共鸣就能乱我心神?”她抬眼时,眼底金芒大盛,“可你忘了,所有能传递情绪的植物,都得先过我这关。”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窜起无数青藤。
它们裹着碎叶与泥土,以苏蘅为中心呈放射状蔓延,所过之处,秋棠发间的海棠瞬间枯槁,脚下的野花全部低垂——那是苏蘅用“藤网缠丝”切断了秋棠与周围植物的联系。
秋棠的脸色骤变,转身欲逃,却被藤蔓缠住脚踝,整个人被倒吊在半空。
“赵婉如给你的’心蛊‘,不过是魔宗残党玩剩下的小把戏。”苏蘅走到她面前,指尖金芒凝成细针,“但你替她做的恶,总得有个了结。”
她抬手指向十步外的老槐树,藤蔓立刻将秋棠拖过去,“这棵槐树活了三百年,最会藏秘密。你就在树洞里好好想想,是怎么从一个护花使,变成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吧。”
老槐树的树干突然裂开一道缝隙,秋棠的惊叫声被藤蔓堵在喉间,眨眼便消失在树洞里。
树缝闭合的瞬间,苏蘅听见树心传来细碎的抽噎——那是被秋棠用“心蛊”控制过的花草在哭。
幻境的屏障在秋棠被封印后轰然碎裂。苏蘅抬眼,月光下一座青瓦古庙正立在前方。
庙门歪斜着,门楣上“净心”二字已被风雨剥蚀得只剩半块“心”字。
庙中最醒目的,是正中央那座一人高的石碑。
碑身呈青灰色,表面布满螺旋状的藤纹,那些纹路竟与苏蘅掌心的金纹如出一辙。
她一步步走近石碑,指尖刚要触碰,碑身突然泛起微光。
苏蘅顿住——这与方才按碑时的反应不同,像是某种更古老的力量在回应。
她想起梅树守护灵说过的“血脉共鸣”,咬了咬舌尖,让一滴血珠落在碑上。
血珠刚触到碑面,整座古庙便被金色光幕笼罩。
碑文骤然亮起,如活物般在碑身上游走,最终汇聚成一幅流动的画面: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名身着玄袍的男子站在梅树下,他腰间佩着与萧砚相似的螭纹玉牌,正仰头望着枝头的白梅轻笑。
苏蘅的呼吸一滞。那男子的眉眼与萧砚有七分相似,只是气质更清冽,像是浸在雪水里的月光。
画面里的他抬手抚过梅枝,梅树突然开口说话——是她能听懂的草木语言:“万芳主的传承,终要等到与你血脉相契之人。”
玄袍男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画面外的某处。
苏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画面突然模糊,只余下一句飘散的话:“若千年后她来,便告诉她......”
“苏蘅!”熟悉的嗓音裹着风破窗而入。苏蘅猛地回头,正看见萧砚提着剑撞开庙门。
他发梢沾着草屑,肩伤处的绷带渗出暗红,却仍在看清她的瞬间松了口气:“三柱香早过了,我砍了半座山的藤蔓......”他的话突然顿住。
顺着他的目光,苏蘅转头看向石碑——光幕不知何时消失了,碑身恢复成普通的青灰色,仿佛方才的画面只是一场梦。
但她掌心的金纹却比之前更清晰,像被某种力量烙下了印记。
萧砚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碑身,又落在她泛白的指尖:“怎么了?”
苏蘅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她望着萧砚鬓角被山风吹乱的碎发,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没事,就是......”她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秘密,或许该我们一起揭开。”
萧砚凝视着她的眼睛,伸手将她拢进怀里。
他肩伤的血渍蹭在她衣袖上,却比任何暖炉都烫:“好,一起。”
古庙外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轻响。
树洞里,秋棠的啜泣渐弱,而更深处,被封印的“心蛊”正渗出一缕黑雾,顺着树根深埋地下——那是赵婉如留在秋棠体内的分魂,此刻正顺着草木根系,朝御苑的方向缓缓爬去。
苏蘅没有察觉那缕黑雾。她靠在萧砚怀里,望着石碑上若隐若现的藤纹,想起光幕里那道与萧砚相似的身影。
月光透过庙顶的破洞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幅未写完的画卷。
有些答案,或许很快就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