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姑姑”喊得脆生生的,落在在场每个人耳朵里,却像刀子一样扎心。
小芳娘眼圈一下就红了,悄悄用围裙擦着眼睛;姚大成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堵得慌。明明是陈小芳身上掉下来的一对亲儿女,如今却硬生生成了“姑侄”。
陈小芳听到那声“姑姑”,心口像被猛地一拧,疼得她差点站不住。腿一软,她赶紧扶住桌角,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看着天明,又看着二丫头,嘴唇动了又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丫头也愣住了,眼泪挂在脸上,像被冻住了似的。她慢慢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天明的头,声音颤抖得厉害:“天明,你去南方?那姑姑会想你的。”
天明却咧嘴一笑:“哎,我也想姑姑!”
这一笑,更让屋里的人心里酸得发紧,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就在这沉重的静默里,小芳娘终于轻声开口:“对,二丫头,你姐……你姐这次回来,是……是要带天明走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三奶奶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猛地紧张起来:“啥?真带天明走?不行!这怎么行?他可是我们陈家的骨肉!”
她急得抓住天明的手,生怕他被人带走似的。
陈小芳心里一酸,连忙上前扶住三奶奶,哽咽着说:“三奶奶,我在杨集真的没法生活下去了,只有到外地去。您年纪大了,家里又困难,天明跟着你,日子能好过吗?跟了我,至少能吃饱、能上学、能有个像样的未来。你觉得呢?”
小芳娘也在一旁低声劝着:“婆婆,让他走吧。孩子跟着亲娘,总比在这苦熬强。”
三奶奶红着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仍倔强地摇头:“可他是陈家的根啊……”
陈小芳握住三奶奶的手,哽咽着说:“三奶奶,您放心。我会让天明一两年就回来一次,让您看看他。他永远是……是您的孙子。”
姚大成也连忙表态,语气诚恳:“三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对小芳好,也会把天明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把他抚养成人。南方条件比这里好,孩子跟着我们,不会受苦的。”
三奶奶沉默了很久,目光落在天明身上,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与不舍。
她心里清楚,这个家穷、苦、没未来,天明跟着自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片黄土地里。可跟着陈小芳和姚大成,至少有饭吃、有学上、有希望。
她又看了看姚大成,见他老实、稳重,不像会亏待孩子的人;再看看陈小芳——那毕竟是天明的亲娘,总不会害自己的孩子。
三奶奶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把这些年所有的无奈都吐了出来。
“既然你们都这样说了……那……那好吧。”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天明是我亲孙子,这点永远不会变。你们……你们把他带走吧,只要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再也忍不住,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
陈小芳再也控制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三奶奶面前,哽咽道:“三奶奶,谢谢您……谢谢您……”
姚大成也连忙跟着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屋里的空气终于缓缓松了下来,可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坐了没多久,陈小芳便带着陈天明上了车,匆匆往陈国强家赶去。
此时陈国强和张大妮夫妻俩都在各自的班上忙活,院里只剩国强娘带着最小的孙女守家。
陈小芳一踏进陈家院子,就看见郭强娘正围着灶台忙碌。她心头一热,所有的感激与愧疚涌到嘴边,化作猛地一跪,双膝重重磕在院心的水泥地上,哽咽着喊了声:“婶子!”
国强娘被这声真切的“婶子”喊得一愣,看清地上跪着的是陈小芳,立马就明白了,眼眶瞬间红了。她丢下手里的菜,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陈小芳搀起来:“傻孩子,回来就好,快起来,哪能说跪就跪!”
扶着陈小芳进屋落座,国强娘又热情地招呼姚大成:“这位小伙子,快坐快坐,一路辛苦啦!”
陈小芳握着温热的茶杯,眼泪又忍不住打转,哽咽着说:“婶子,这些年真是多亏了您和国强哥一家。我不在的日子,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们帮衬,这个家才没散架。如今我出来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说着,她侧身拉过姚大成:“婶子,这是姚大成,是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他人实诚,对我和天明都好。”
国强娘打量着姚大成,见他憨厚老实,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能对你好就行。你这孩子苦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安稳日子了。”
姚大成连忙起身憨厚地笑了笑:“婶子放心,我会好好待小芳,也会把天明当亲儿子疼的。”
聊了一阵子,天色不早了,陈小芳便让姚大成把带来的礼品留下,起身准备告辞。
她一手挽着姚大成,一手紧紧牵着陈天明,千恩万谢地辞别了国强娘。
国强娘搀着小孙女把他们送到门口。
陈小芳望着围在吉普车旁叽叽喳喳的大人小孩,看着这辆载着她未来希望的车,心里涌过一阵久违的欣慰与满足。
人群里,李叔和李婶远远看着这一幕,说不出的尴尬。
看着陈天明要随陈小芳一起走的样子,李婶一阵心慌,忙凑上去打招呼:“小芳,你这是……带着天明要去哪啊?”
陈小芳抬眼瞥见是他们,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一句话都不愿多讲,只拽着陈天明就往车边挪。
李婶急了,一把抓住陈天明的手:“天明,你这是要上哪去?你奶奶还在家等你吃饭呢!”
“李奶奶,我要跟娘一起去南方。”陈天明怯生生地回答。
李叔李婶听了,心里猛地一慌——亲孙子要跟着亲娘走了,千里迢迢的南方,这一去恐怕再难相见。
李叔急忙对着正要上车的陈小芳喊:“小芳,你干嘛要带天明走啊?”
陈小芳像是没听见,用力掰开李婶的手,拉着陈天明飞快坐进车里,转头就催促姚大成:“快开车,快走!”她是真的不想再和这两人有半分纠缠。
姚大成手脚并用,北京吉普立刻蹿了出去,迅速驶离杨集。车窗外的尘土卷起又落下,陈小芳也终于把杨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彻底甩在了身后。
一旁的陈春梅看着公婆这副失态的模样,心里也跟着发紧。她赶紧上前拉住婆婆的手,小声劝道:“人家这是家事,带着自己儿子去南方,你这是干啥呀?”
话虽这么说,可她越看公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越觉得不对劲。
以前公婆对陈天明好得过分,那份关心明显超出了邻里情分。她心里一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可从没往深处想。
如今看到陈天明跟着亲娘上了南方,公婆那副像是丢了亲骨肉的模样,让她心里咯噔一下——那神情不像是丢了个邻家孩子,像是丢了命根子。
她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唐得让她自己都吓一跳的念头,可那念头太惊世骇俗,刚冒出来就被她赶紧压了下去。
不能乱想,不能乱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扶住婆婆的胳膊:“娘,风大,咱回家吧。”
李婶却像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桑塔纳消失的方向,声音发颤:“春梅啊,你说……天明这一走,还能回来吗?”
陈春梅心口又是一紧。
她张了张嘴,想问一句:你们怎么对他这么上心?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她只能低声安慰:“孩子随他娘走了,长大了……或许总会回来看看吧。”
李叔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但愿吧,但愿吧……”
陈春梅看着公婆俩人佝偻的背影,心里那股异样感越来越强烈。她忽然觉得,这个家里似乎藏着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秘密——一个只有公婆和李九明才知道、一个不能说也不敢说的秘密。
……
北京吉普一路驶出村口,扬起一阵尘土。
车内的气氛却和外面完全不同。
陈天明被夹在陈小芳和姚大成中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整个人坐得笔直,像一只被带进陌生地方的小兔子,眼睛里满是局促和不安。
他偷偷看了看亲娘,又看了看旁边的姚大成,小声问:“娘……我们真的要去南方吗?”
陈小芳立刻握住儿子的手,柔声道:“哎,跟娘一起走。到了那边,有新房子,有新学校,还有你姚叔。以后啊,他就是你爹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期待。
姚大成一只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拍了拍陈天明的肩膀:“天明,到了南方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你娘跟我在一起,你就是我的儿子。”
“儿子”这两个字让陈天明身子微微一震,眼神更加紧张。
姚大成见状,放缓了语气:“到了南方的家,我会送你上学读书,让你将来有出息。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她可好了,听说你要来,还给你准备了好些玩具。”
陈天明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
陈小芳立刻趁热打铁:“是啊,你姚叔家条件好,比咱这里强多了。你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
她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像是要把这些年他受的委屈都揉散。
姚大成也笑了:“以后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们娘俩。”
吉普车一路向南。
车窗外的景色渐渐从黄土地变成了更开阔的田野。
陈天明靠在娘的肩膀上,心里依旧忐忑,却又隐隐生出一点期待。
他不知道南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但至少他知道——这一次,他有爹有娘陪伴自己了。
南方的热土正涌动着改革开放的浪潮,私营经济在政策的扶持下蓬勃发展。
陈小芳心灵手巧,又肯吃苦,她陪着丈夫打理小厂,从原材料采购到生产管理,事事亲力亲为。
她凭借着敏锐的眼光和踏实的作风,帮着丈夫拓展销路、规范流程,家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从最初的小作坊,渐渐发展成当地小有名气的私营企业,日子也越过越富足。
安稳下来后,他们迎来了爱情的结晶——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着陈天明渐渐褪去怯懦、变得开朗,丈夫待她体贴入微,陈小芳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幸福,那些过往的伤痛,也在岁月的温软中慢慢愈合。
眼看自己在南方一家过得这么舒心,陈小芳想起留在杨集的二丫头,她一个农村小姑娘,在乡下应该难有好的出路,
第三年,她便和丈夫一起,开着崭新的桑塔纳再次回到了杨集。
见到二丫头的那一刻,陈小芳喉头哽咽,这孩子眉眼间依稀有自己的影子,却在清贫的环境里长得出奇懂事。
当晚,在杨集临时落脚的屋里,陈小芳拉着二丫头的手,终于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丫头,其实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的亲娘。”
二丫头愣住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涌——震惊、疑惑、委屈,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茫然。
她看向一旁的“娘”——原来是自己的外祖母,老人家早已红了眼眶,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个点头,击碎了所有的疑虑,二丫头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扑进陈小芳的怀里,紧紧抱住她,一声声喊着“娘”,宣泄着这些年缺失的亲情。
那一刻,所有的隔阂与误解都烟消云散。
陈小芳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泪水浸湿了衣襟,心中百感交集。
“姐……不,娘……那,那我爹是谁啊?”伏在陈小芳怀里的二丫头忽然抬起了头,疑惑的望着陈小芳。
二丫头这一问,像根针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屋里顿时静得可怕。
陈小芳脸“唰”地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你爹?……”
她心里乱成一团麻,怎好开口说出实情呢
说实了?说那个已经死了的陈光明是她的爹?那是实情。
可一旦说出口,自己当年被糟蹋的事,不就昭然若揭了吗。那可是陈家最不堪、最疼的一道疤!
二丫头这么大了,性子又倔,她能承受这样的出身吗?
可要是不说,又能瞒多久?一辈子吗?
小芳娘嘴唇抖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陈小芳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脸白得像纸。
她最怕的,就是孩子问这个。这么多年,她努力把过去埋在土里,可二丫头一句不经心的问话,就把那层土刨得干干净净。
屋里的空气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姚大成看在眼里,心里急得不行。
他知道这事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只会让孩子更怀疑。他咬咬牙,往前一步,硬着头皮开口:
“二丫头,你爹……就是我。以前的事,咱不提了,行吗?”
这话一说,小芳娘长长松了口气,忙接道:“对,孩子,你以前的爹是陈光明。现在……大成就是你爹。别多想了。”
陈小芳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让孩子看见,只能轻轻点头:“嗯,听你叔……听你爹的。”
二丫头眨着眼,看着大人们一个个神情古怪,她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明白。她低下头,小声应了句:“哦……”
可那声“哦”里,却藏着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疑惑。
陈小芳带着二丫头,留下了一大笔足以让三奶奶和母亲一家安稳度日的钱。
随后,姚大成带着陈小芳和二丫头上了车,一路开到陈国强家。这次,陈国强家六口人全都在家,正围坐在桌边吃晚饭。姚大臣和陈小芳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桃酥、水果糖、几尺花布、一篮鸡蛋,满满当当堆了半桌,让屋里瞬间热闹起来。
两人一进门就连连道谢。寒暄过后,陈小芳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沓用红纸裹着的钱,递到国强娘面前。那厚度在八十年代初足以让人心里一震——整整五千块,在当时可是一笔了不得的巨款。
“婶子,这些年多亏你们一家帮衬,我和天明才能有今天。这点心意您一定收下。”
陈国强连忙伸手拦住:“小芳,咱乡里乡亲的,帮衬是应该的,哪能图你回报?”
“哥、婶子,这真不是回报。”陈小芳把钱往她手里塞,“我这一去南方,路途远,三奶奶和我娘以后还得麻烦你们照看。万一她们有啥需要,这钱也能应急。”
国强娘急得直摆手:“照顾老人是应该的,钱你快收回去,不然就是打我们脸了!”
两人推来推去,半天也没个结果。国强娘态度坚决,陈小芳无奈,只好先把钱收了起来。
送出门时,陈小芳刚上车,发动机刚一启动,她突然推开车窗,把那沓钱扔到国强娘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婶子,这辈子的恩情,我陈小芳永远记着!”
国强娘望着越开越远的车,手里捧着那沓还带着体温的钱,眼眶泛红,终究没能再退回去。
而就在不远处,李婶一家早蹲在自家门口,把汽车声、说话声听得一清二楚。想到过去的种种,他们一个个低着头,满脸羞愧,终究没脸出来送这一程。
陈小芳母女跟着丈夫姚大臣再次离开了杨集。
这一次,她的脚步格外轻快,仿佛终于卸下了长久以来的重负。
车窗外,杨集的轮廓在夕阳中渐渐远去,像一幅被风轻轻吹散的旧画。
而南方的家,正以温暖的灯火静静等待着他们归来团圆。
与此同时,杨集各家的日子也在悄然向前。那些未曾言说的故事,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悲喜,都在新的时光里慢慢发酵,静静延续。
清河的水依旧潺潺流淌,杨集的日升月落依旧如常。
那些曾经在苦难中挣扎、在欲望中沉沦、在绝境中求生的人们,最终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岁月洗去了沉痛,也沉淀了过往。
那些交织着爱恨情仇的故事,最终化作清河两岸升起的袅袅炊烟,成为一代人心中难以忘怀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