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下了三天,山路泥泞不堪。
清虚道人卷着道袍下摆,狼狈地走近“普照寺”那矮小剥落的庙门。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霉味混着陈旧的香火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野草满地,正殿那尊佛像蒙着蛛网。
“有人吗?”他喊了两声,只有回声。
他刚在廊下放下蒲团,就听见僧房里,传来指甲刮门板的轻响。
清虚猛地睁眼,门依旧关着。
他摸出火折子,后颈却突然窜过一阵凉意,像有人对着他脖子吹气。
“谁?”
他霍然转身,看见个和尚从大殿阴影里走出来。
灰僧袍湿透,下摆滴着暗红色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开。
这和尚走路没声,脑袋歪着,脖颈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眼睛直勾勾盯着佛像,根本没看清虚,脚下血珠落地时“滋啦”冒起白烟。
清虚的手按上桃木剑。
和尚视他如不见,径直走进大殿,爬上佛座,抱住佛头,突然“咯咯”笑起来。
笑声像破风箱,难听极了。
这一笑就笑了半柱香。
鸡叫头遍时,和尚才滑下佛座,摇摇晃晃走向僧房。
清虚眼睁睁看着他穿过门板,门闩“哐当”一声,自己落回原位。
“我的妈呀,”清虚吓个半死。
连滚带爬冲出庙门,一口气跑到山脚下的王家庄,拍开村长王老五的门时嘴唇都紫了:
“快……快去普照寺!那庙里有个断头鬼!”
王老五提着开山斧,带了十几个村民赶来。天已蒙蒙亮。
庙门大敞,廊下扔着蒲团,泥地上两行脚印从僧房延伸到正殿。
一行是布鞋印,另一行只有血点子。
“装神弄鬼!”王老五踹开僧房门。
地上躺着个和尚,脖颈伤口还在渗血,僧袍下摆浸在血泊里。
旁边翻倒的木箱,散落着经书,一本《金刚经》被撕成两半。
“是慧能师父!”村民李老三扑通跪下。
“前天他还来我家借镰刀,说要砍竹子修补佛像……”
王老五蹲下摸了摸尸体:“死透了。看伤口是刀砍的。”
他踢了踢木箱,“这和尚平时只讨剩饭,哪来的钱?”
清虚却盯着正殿佛像:“他昨晚抱着佛头笑了半柱香。”
“你老糊涂了?”王老五骂道,“死和尚怎么笑……”
他突然“咦”了一声,那佛像脑袋居然歪了,佛耳上还挂着片带血的僧袍布片。
清虚跑过去用力一推,佛头“轰隆”掉在供桌上,露出个黑漆漆的洞。
洞里塞着个油布包,解开一看,三十多两银子滚出来。
还有叠当票,最上面那张写着“当袈裟一件,纹银五两”。
“我的娘!”王老五眼睛直了,“这穷和尚哪来的银子?”
“是修佛像的钱。”清虚捏着当票的手直抖,“他把袈裟钵盂都当了,藏在佛头里……”
他突然指向慧能尸体,“凶手没找到银子,肯定还会回来!”
话音刚落,院墙外传来响动。
两个衙役,押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来,正是镇西头的惯偷“三只手”。
这贼浑身湿透,裤脚滴着血,怀里揣着把带血的短刀。
“王村长,这小子在山神庙后墙根鬼鬼祟祟,还藏着凶器!”衙役把人一推。
三只手噗通跪下,裤裆当场湿了。
“不是我杀的!我昨晚来偷东西,看见这和尚已经死了……”
王老五踢翻他:“那你刀上的血哪来的?”
“是……是我看见佛头里的银子,想撬出来时蹭上的……”
三只手哭嚎,“我撬了半夜没撬开,天快亮了才跑……”
清虚突然冷笑:“你说谎。慧能师父脖颈上的伤口,是从后往前砍的。
你身高比他矮半个头,怎么砍得出这种伤口?”
三只手的哭声戛然而止。
王老五让人,把三只手捆在槐树上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庙檐。
这贼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活不承认杀人。
“放屁!”王老五用柴刀拍着供桌,“这佛头是实心的青石,你拿什么撬?”
清虚却盯着佛头底座,上几道新鲜的凿痕。
边缘沾着铁锈,像是斧头砍的。
他转身问李老三:“慧能师父最近见过外人吗?”
“见过个货郎。”李老三挠头。
“上礼拜在村口,说要收老铜钱,慧能师父还拿了串康熙通宝给他看……”
“什么样的货郎?”
“尖嘴猴腮,左耳朵缺了半片,挑着副空担子……”
清虚心里咯噔一下。
他昨天逃命时,在山神庙墙角看见过副货郎担子。
扁担头缠着圈麻绳,绳结打得跟猪蹄似的。
那是衙门里,押运犯人的手法。
“不好!”清虚跳起来,“快追!那货郎才是真凶!”
王老五还没反应过来,庙外传来马蹄声。
两个官差骑马冲进来,领头的捕头,看见尸体脸色骤变:“王老五!你们村出了人命,怎么不报官?”
“官爷来得正好!”王老五指着三只手,“这贼杀了慧能师父……”
“放屁!”三只手突然挣断绳子扑过来,手里多了块碎砖。
“是你们村李老三!他欠慧能师父五十两银子不还……”
“你胡说!”李老三一扁担砸过去。
碎砖掉在地上,露出张揉皱的当票。
上面写着“当玉佩一件,纹银五十两”,落款是李老三。
捕头冷笑:“所以你就杀了他?”
“不是我!”李老三哭喊,“是那个货郎!他说帮我弄银子,让我把慧能引到僧房……”
原来那货郎叫赵三,是邻县通缉的江洋大盗。
他听说普照寺和尚攒了银子,就撺掇欠赌债的李老三当内应。
前天半夜,李老三把慧能骗到僧房,赵三从后窗跳进来就是一刀。
两人撬开佛头拿走银子,本想嫁祸给三只手,没想到这贼真的半夜来偷东西。
“赵三往哪跑了?”捕头拔刀出鞘。
“往黑风口去了!”李老三指着西北方向,“他说要翻山去陕西……”
捕头当即分兵,押着李老三和三只手回县衙,自己带王老五几个村民抄近路追赵三。
清虚看着他们消失在山道拐角,跑回正殿抱起佛头。
底座空心处刻着行小字:“银三十两,修佛像,余资济贫。”
清虚鼻子一酸。
他想起昨晚那阵“咯咯”笑声,原来不是疯笑。
这苦命和尚,怕人找不到银子,故意用笑声引他注意。
三天后,慧能被葬在庙后山坡。
半个月后,捕头送来消息:赵三在黑风口被老虎咬死。
尸体挂在松树上,怀里还有三十两银子。
有了钱,清虚把佛头重新安上,用糯米浆混石灰,砌得严严实实。
村民们,请工匠补好佛臂,刷了层金粉。
阳光照在新修的佛脸上时,居然真的像在笑。
清虚没走。
他烧了道经,换上慧能留下的僧衣,成了普照寺新住持。
每天清晨扫院子时,他总觉得廊下有个瘦长的影子,在帮他,转头却什么都没有。
只有佛前供桌上的油灯,会莫名其妙地亮起来。
三只手和李老三判了斩立决。
临刑前都疯疯癫癫的,说看见个断头和尚站在刑场边笑。
清虚听完只是点点头,继续给佛像描金。
秋风佛过他新剃的光头,恍惚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叹气:“这庙……总算有人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