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试点的成功,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涟漪不断扩散,也催生了更为大胆的构想。
这一日,在处理湖州府事务的间隙,林玥儿与楚凌霄来到了帝国东南沿海的重要门户——杭州港。
时值初夏,海风带着咸腥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站在码头上,极目远眺,海天一色,蔚为壮观。
近处,港口内桅杆如林,帆影幢幢,既有朝廷的漕运船只,也有体型较小、吃水较深的近海商船,更有几艘形制奇特、挂着异域旗帜的番邦商船,在指定区域内停泊,显得格外醒目。
力工们喊着号子,将一箱箱丝绸、瓷器、茶叶搬运上船,又将来自海外的香料、宝石、珍稀木料卸下码头,一派繁忙景象。
然而,在这繁荣的表象之下,林玥儿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诸多限制与隐忧。
大部分大型海船都属于官方或与官方关系密切的“特许”商人,普通商人难以涉足。
而且,朝廷虽有“市舶司”管理外贸,但律法严苛,限制极多,且因长期“海禁”政策的影响,官方对民间海外贸易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明,使得海商们步履维艰,也使得大量白银财富只能通过非正规渠道悄悄流入。
一位被邀请前来陪同的本地海商首领,姓郑,约莫四十岁年纪,皮肤因常年海风而显得黝黑粗糙,但眼神锐利,举止干练。
他指着港口那些番邦商船,对林玥儿和楚凌霄叹道:“王爷,圣女,您二位请看。如今海外诸国,求购我大晟的丝绸、瓷器、茶叶,如同渴骥奔泉。价格往往数倍于国内。奈何……朝廷律法森严,出海令牌一证难求,课税繁重,且时有倭寇、海盗侵扰,风险极大。许多兄弟空有巨舰,却只能望洋兴叹,或是……铤而走险。” 他话语中充满了无奈与对更广阔天地的向往。
林玥儿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番船,又望向无垠的大海,心中思绪翻腾。
她来自现代,比任何人都清楚海洋贸易所能带来的巨大财富和文明交流的契机。
闭关锁国,无异于自缚手脚。
回到临时下榻的官驿,林玥儿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海平面上最后一抹晚霞,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意味:
“凌霄,我以为,江南之富,不应止于内陆。这茫茫大海,才是真正的财富之路,强国之基。”
楚凌霄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望向大海,沉稳地问道:“你有何想法?”
林玥儿转过身,眼神明亮而坚定:“我想向陛下上书,建议——有限度地‘开海禁’,重设、并规范‘市舶司’!”
她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构想:“并非完全放开,而是选择如杭州、泉州、广州等几处条件优越的港口,设立专门的对外贸易区。允许符合资质、登记在册的民间商船,在缴纳合理的关税、领取市舶司颁发的‘公验’(许可证)后,出海贸易。同时,也允许更多番商前来,在指定区域内公平交易。”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看到了那幅蓝图:“如此一来,朝廷可收取巨额关税,充盈国库;民间商贾得利,更能带动沿海无数百姓就业,造船、织网、货运、加工……整个产业链都将被盘活!我们能换回海外大量的白银,更能引进我们所需的作物、技术,甚至是……知识!这远比我们困守陆地,内卷争夺要广阔得多!这是真正富民强国的必经之路!”
楚凌霄认真地听着,他的目光则更多地投向海防。
他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棂上敲击着,眉头微蹙:“开海之利,我明白。然,其弊亦不可不察。前朝倭患之烈,犹在史册。一旦海禁松弛,商船往来频繁,如何确保海防安全?那些海盗、倭寇,乃至……可能心怀不轨的番邦势力,是否会趁虚而入?”
他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玥儿,提出了关键问题:“财富固然诱人,但若无力量守护,便是小儿持金过市,招灾惹祸之源。若要开海,必须同步建立一支强大的、足以掌控近海、护航商船、清剿海盗的水师!而且,这支水师的战船、火器、战术,绝不能落后于番邦!否则,门户洞开,绝非幸事!”
林玥儿闻言,非但没有反驳,反而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开海与强军,必须相辅相成!我们可以将从海贸中收取的部分关税,专项用于水师建设,建造更大、更坚固、火力更强的战船,训练精锐水卒。不仅要能防御,将来,甚至要能保障我们的商船队远航安全!这非但不是耗费,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投资与守护!”
两人的想法在这一刻碰撞并融合,一个更加完善、兼顾经济与军事的战略构想逐渐清晰——以开海贸获取财富和技术,以强大水师保障海贸安全和国家安全,形成良性循环。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个构想比之前任何一项新政都要激进,触碰的利益和观念壁垒也更为深厚。
“海禁”是祖制,是许多保守派官员心中不可动摇的“铁律”,涉及海防、朝贡体系、乃至“华夷之辨”的根本理念。
楚凌霄深吸一口气,语气凝重:“此事关系重大,远超地方新政。
一旦上书,必然在朝堂掀起滔天巨浪。
张迁等人,恐怕会以‘违背祖制’、‘擅启边衅’、‘资敌’等罪名,群起而攻之。”
林玥儿点了点头,眼神却依旧坚定:“我知道。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去争。为了大晟真正的未来,这场风波,我们避无可避。”
数日后,一份由林玥儿主笔、楚凌霄联署的,详细阐述有限度开海禁、重设市舶司、并同步加强水师建设的万言奏疏,由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城。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这份奏疏如同一声惊雷,再次在原本因江南试点成功而暂时平息的朝堂上,炸开了锅。
反对的声浪,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