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贸之议在朝堂僵持不下,反对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胶着之时,一个意外的插曲,为这场争论带来了全新的变数,也为林玥儿推开了一扇窥见更广阔世界的窗。
这日清晨,杭州港还笼罩在薄薄的海雾中,一艘造型奇特的巨舰,在晨曦中缓缓驶近港口。
它比港口内常见的福船、广船更加修长,船首尖锐如鸟喙,三根高耸的桅杆上悬挂着巨大的方形帆,帆布上绘着陌生的十字纹章。
船体有些破损,风帆也带着修补的痕迹,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并不平静的航行。
这艘异域巨舰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港口的骚动。
市舶司的官员、驻防的兵丁迅速赶到码头,如临大敌。消息也很快传到了林玥儿与楚凌霄耳中。
两人立刻赶到港口。
望着那艘与中原船只风格迥异的巨舰,林玥儿心中一动,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楚凌霄则更关注其军事价值,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船体的结构和可能存在的炮位。
经过市舶司通译(懂得一些南洋诸国语言)的艰难沟通,才得知这艘船来自一个极其遥远的国度,名为“葡萄牙”,他们在前往一个叫“日本”的岛屿国度进行贸易时,遭遇风暴迷失航向,漂泊多日,船上淡水粮食即将耗尽,不得已请求入港补给。
朝廷对于这类“番船”历来管控极严,尤其还是从未听说过的国度。
市舶司官员不敢擅专,准备按惯例将其驱逐,或严密监视、有限补给后令其离开。
“且慢。”林玥儿出声阻止。
她走到码头前沿,目光落在那艘充满异域风情的海船上,对市舶司官员和身边的楚凌霄说道:“对方既是遭遇海难求助,我天朝上国,当有容乃大。况且,此船来自万里之外,或许能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我欲登船一见其船长,问明情况。”
楚凌霄微微皱眉,出于安全考虑本想劝阻,但看到林玥儿眼中那强烈的好奇与探索的光芒,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我陪你一同登船。护卫随行。”
在通译和精锐护卫的陪同下,林玥儿与楚凌霄登上了这艘葡萄牙商船。
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多红发碧眼或虬髯深目,穿着紧身的皮质或粗布衣裤,好奇而略带警惕地看着这群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东方人。
船长是一位名叫费尔南多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眼眶深陷,被海风烈日磨砺出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有神。
他见到林玥儿和楚凌霄,显然判断出他们是重要人物,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鞠躬礼,通过通译表达感谢。
林玥儿还了一礼,目光却被船甲板上的一些器物吸引——尤其是几台固定在船侧的、造型奇特的青铜火炮,虽然样式古老,但其结构已然呈现出与中原火炮不同的思路。
还有船员使用的罗盘、六分仪等导航工具,也显得更为精密。
“尊敬的阁下,”费尔南多船长通过通译说道,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感谢贵国的慷慨,允许我们靠岸。我们的船只受损,急需淡水和食物,还有修补船体的木材。”
“这是自然。”林玥儿温和回应,随即话锋一转,带着求知欲问道,“船长先生,你们的船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不知这一路航行,可曾见识过哪些不同的国度?又有哪些……奇特的物产或见闻?”
费尔南多见这位气质高雅的东方贵女似乎对海外风物极感兴趣,也乐得交谈,或许能换取更多帮助。
他示意船员拿来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海图,虽然粗糙,却大致勾勒出了欧洲、非洲的部分海岸线,以及他们前往东方的航线。
通译磕磕巴巴地翻译着地名和见闻:遥远的欧罗巴大陆,众多王国林立,战争与贸易并存;绕过风暴角(好望角)的惊险航程;遍布香料和奇异野兽的印度大陆;还有星罗棋布的南洋岛屿……
林玥儿认真听着,心中波澜起伏。
这些地名和描述,与她前世模糊的世界地理知识隐隐对应,让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远比大晟朝臣们想象的更为广阔和复杂。
她尤其注意到,费尔南多提及他们国家的船只装备着强大的火炮,能够进行远距离航行和贸易,甚至在一些地方建立了贸易据点。
“船长先生,”林玥儿指着他提到的火炮,问道,“你们船上的这些武器,似乎与我们的有所不同?”
费尔南多脸上露出一丝自豪,通过通译解释道:“这是我国工匠改进的火炮,射程更远,精度更高。在海上,它是保护商船、对抗海盗的利器。在我们那里,国王和商人们都非常重视航海和造船技术,还有……嗯,一些探究自然哲理的学者。”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让船员取来两件物品,郑重地递给林玥儿。
一件是一个黄铜制成的、可以伸缩的圆筒,两端镶嵌着透明的水晶(玻璃)。
费尔南多示意林玥儿将它拉开,凑到眼前望向远方。
林玥儿依言而行——下一刻,她浑身一震!远处海面上模糊的船只、对岸的山峦树木,瞬间被拉近到眼前,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望远镜!虽然做工粗糙,但原理无误!在这个时代,这无疑是神器!
另一件,是一个做工精巧的木匣,上面有玻璃罩,里面是复杂的齿轮和指针,正在发出均匀的“滴答”声,指针准确地指示着时辰。
这是一座机械自鸣钟!
“这是‘千里镜’,可以帮助您在海上看到极远的目标。”费尔南多介绍道,又指着自鸣钟,“这是‘自鸣钟’,可以自动报时,比沙漏和日晷更准。”
林玥儿抚摸着冰凉的望远镜筒身和精致的自鸣钟,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两件东西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奇巧淫技,更是一种对自然规律的深入理解和应用,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技术路径!
她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抬头看向费尔南多,尝试用更接近本质的语言问道:“制作这些东西,需要非常精密的计算和对物体运动规律的了解吧?”
费尔南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这位东方女子能问出如此切中要害的问题。他点了点头,通过通译说道:“是的,尊敬的阁下。在我的故乡,有一些学者,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哲学和上帝的思辨,他们开始用数学和实验的方法,去测量、去计算、去理解天空为什么是蓝的,物体为什么会下落,船只为什么能浮在水上……他们称之为‘自然哲学’,或者……用您刚才话语里一个很贴切的词——‘格物’。”
他顿了顿,看着林玥儿骤然亮起的眼眸,补充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在遥远的西方,也有学者在思考类似姑娘您刚才所说的‘格物’之理。他们相信,通过观察和实验,人类可以窥见上帝创造世界的奥秘,并利用这些知识,创造出更强大的工具,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林玥儿心中最后的迷雾。
她不再孤独!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竟然有与她想法如此接近的群体!
这不仅仅是技术的差距,更是思想方式的差异!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千里镜,感受着自鸣钟那规律有力的搏动,望向西方海天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