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罗德里格斯神父那句生硬的官话惊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桃源书院激起了持续而深远的涟漪。
自那日后,林玥儿便正式邀请马可神父及其助手安德森、学徒托马斯在书院定居,并专门为他们开辟了一处幽静的客舍,命名为“海晏斋”,取意“海晏河清,文化交流”。
起初的几日,马可神父还沉浸在那种近乎眩晕的震撼中。
他每日捧着那本随身携带的拉丁文《圣经》,在书院各处踱步,看着那些年轻的学子们用算盘和一种被称为“阿拉伯数字”的符号(由林玥儿推广)飞快计算,看着他们在沙盘上推演着复杂的几何图形,听着他们讨论“元气说”与“原子论”的异同,只觉得过往数十年建立的认知正在被缓慢而坚定地重塑。
这一日,林玥儿在书院最大的“格物堂”组织了一场正式的交流座谈。
不仅马可神父三人到场,书院内精于数算、天文、医理、工巧的几位资深教习,以及像周先生这样博闻强识的管理者,还有部分表现出色的学子,包括那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太子,都列席其中。
格物堂内,长桌排成环形,以便交流。
桌上不仅摆放着清茶瓜果,还有绘图工具、算筹、简易的天体模型,甚至还有一架拆开部分外壳的钟表机括。
马可神父今日换上了一件较为整洁的黑色长袍,胸前银十字架熠熠生辉。
他神情肃穆,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
安德森依旧紧紧抱着他的宝贝木箱,而年轻的托马斯则睁大了眼睛,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
“诸位先生,同窗,”林玥儿声音清越,用官话开场,安德森在一旁低声为马可神父翻译,“今日我们齐聚于此,无关东西,不论远近,只为探究天地至理。马可神父不远万里,带来了西方先贤的智慧结晶,这是我们桃源书院的荣幸。”
她目光转向马可神父,切换为流利的拉丁语:“神父,请不必拘束。知识唯有在碰撞中才能迸发火花。您可以分享您的见解,也可以提出您的疑问。”
马可神父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先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才开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感谢您,尊贵的圣女阁下。在主的指引下,我们穿越风暴与未知,来到这里。我带来的,不仅是几本书籍,更是欧罗巴数百年来,无数智者对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的思考。”
他示意安德森打开木箱,取出那本厚重的《几何原本》手抄本。
“比如,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以严密的逻辑,构建了空间与形式的法则,这是通往理解神圣秩序的阶梯。”
书院专研数算的刘教习,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抚须点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对身旁的同僚低语:“此公理体系,确有其精妙之处,与我国古代的《九章》相较,各有千秋。其演绎推理之法,尤为严谨。”
林玥儿微笑颔首,示意一位学子上前。
那学子捧着一卷图纸展开,上面绘制着复杂的立体几何图形,旁边标注着清晰的证明过程和一些利用几何原理设计的建筑力学结构图。
“神父请看,”林玥儿指着图纸,“我们同样重视几何。不仅学习欧几里得,也研究如何将这些原理应用于桥梁、宫殿的建造,计算谷仓的容积,乃至……”
她顿了顿,指向那架拆开的钟表,“用于精密的机械传动。我们认为,知识若不能服务于民生,便是无根之木。”
马可神父凑近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图纸上的某些证明思路与他所学的略有不同,却同样严谨,更可怕的是那些实际应用的例子,将抽象的几何图形化为了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和运转的器物。
这与欧洲将几何学更多视为哲学和神学训练工具的传统,大相径庭。
接着,讨论转向了天文。
马可神父兴奋地介绍了托勒密的地心体系,以及他们如何利用星表导航。
“我们相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围绕我们旋转,这体现了上帝对人类的眷顾。”
书院负责天文观测的赵教习,一位面色黝黑、常年与观星仪器打交道的中年人,皱了皱眉。他起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质疑:“神父阁下,根据我等多年观测,行星运行时有‘逆行’之象,若依地心说,需引入繁杂的‘本轮均轮’解释,未免失之繁琐。我书院林山长(指林玥儿)曾提出一种假说,或可称之为‘日心说’,认为我等所在之大地方是围绕太阳旋转,如此,许多观测现象便可更为简洁地解释。”
“日心说?!”马可神父脸色瞬间变了,这直接挑战了他的信仰根基,“这……这怎么可能!这是亵渎!《圣经》明确记载……”
“神父,”林玥儿适时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圣经》教导我们爱与智慧,但并未规定星辰运行的轨迹。探究自然的规律,正是为了更好地理解造物主的伟大与精巧。无论是地心还是日心,都只是我们试图理解宇宙的模型。真理不会因我们的认知而改变,我们需要的,是更精确的观测和更严密的推理。”
她让学子抬来一架改良过的、精度更高的青铜浑天仪和一架简易的望远镜(对外仍称千里镜)。“我们可以一起观测,用数据说话。”
马可神父看着那结构精密的浑天仪和远比他们船上带来的更清晰的望远镜,一时语塞。信仰与观测到的事实在他内心激烈交战。
交流继续,气氛时而热烈,时而凝重。
在医学领域,马可神父带来的盖伦体液说,与书院基于《黄帝内经》和大量实证发展起来的,融合了解剖、经络、草药学的医学体系,发生了更直接的碰撞。
“你们竟然……绘制如此详细的人体图谱?!”安德森看着医学馆公开悬挂的教学图谱(避开了过于惊世骇俗的部分),脸色发白,“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书院年轻的医学教习,一位名叫苏叶的女子,平静地回答:“了解自身,方能祛除病痛。若无精准的解剖知识,如何能进行有效的外科治疗?难道眼见病患痛苦,却因拘泥于虚礼而袖手旁观吗?我师常言,‘医者仁心,此心在于活人,而非拘泥形骸’。”
她展示了利用酒精提纯进行消毒的方法,以及用羊肠线进行伤口缝合的技术,这些都是林玥儿结合前世记忆和此世条件改良的。
马可神父和安德森看着那清晰的操作流程和显着的疗效记录,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得不承认,在某些具体的医疗技术上,这里似乎走得更远。
争论、演示、思考、辩驳……整个格物堂仿佛一个巨大的思想熔炉。
东方的整体观、辩证思维与西方的分析、逻辑推理;东方的实用技术与西方的理论体系;东方的“格物致知”与西方的“自然哲学”……在这里激烈地碰撞、交织。
年轻的太子坐在林玥儿身侧,听得目不转睛,时而疑惑,时而恍然。
他看着他的先生从容不迫地引导着讨论,用超越时代的视野,将双方的优势一点点剥离、比较、融合,内心充满了敬佩。
马可神父最初的抵触和优越感,在一次次的事实和逻辑面前,逐渐消融。
他开始真正以平等的、甚至带有几分谦卑的态度,去倾听、去理解这些东方智者的思想。
他发现,这里的知识体系,虽然与他所熟悉的迥异,却自成一体,并且在许多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实用性和前瞻性。
交流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为格物堂镀上一层金边时,最初的激烈辩论已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浸在知识海洋中的疲惫与满足。
马可神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桌上摊开的东西方典籍、图纸、模型,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看向对面始终沉静如水的林玥儿,用带着疲惫却真诚的语气说道:“圣女阁下,今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我们对上帝和这个世界的理解,都只是盲人摸象,只触及了真理的一角。”
林玥儿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在场所有面露思索的人们,最终落在桌上一张刚刚由双方学者共同演算、验证了某个力学公式的草稿上。
她缓缓起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东西智慧各有精粹,何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融会贯通?我提议,由书院与马可神父及各位教习共同牵头,开始编纂一部新的着作。”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注定将载入史册的名字:
“书名,就暂定为——《新编格物原》。”
话音落下,格物堂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无论是东方的教习学子,还是西方的马可神父,眼中都绽放出明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