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港的清晨,总是被咸腥的海风和码头工人们的号子声唤醒。
巨大的“桃源号”福船缓缓靠岸,它的船体比旁边传统的广船大了整整两圈,流线型的船身和改良的硬帆设计,彰显着它与众不同的出身——这是由林玥儿提供思路,结合大晟顶尖工匠技艺打造的第一批远洋宝船之一。
船板放下,早已等候在岸边的“桃源商号”大掌柜周文渊立刻迎了上去。
他年近四十,面容儒雅,眼神却透着商海沉浮历练出的精明。此刻,他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张船长,辛苦了!”周文渊对着从船上下来的魁梧汉子拱手。
张船长古铜色的脸上满是风霜,却精神矍铄,声如洪钟:“周先生!幸不辱命!这趟南下,过了七洲洋,到了您地图上标出的‘香料群岛’,还有更西边的‘天竺’沿海!带回来的胡椒、丁香、龙涎香,还有各色宝石象牙,足以装满十个仓库!”他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利润……至少是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周文渊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盛:“好!太好了!小姐若是知道,定然欣慰。”
“还不止这些,”张船长侧身,指向身后,“我们在天竺西南的一个港口,遇到了几条奇怪的船,船身狭长,挂着没见过的旗帜。船上的人,金发碧眼,鼻梁高耸,说的话更是如同鸟语。起初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蛮夷海盗,几番接触,才发现他们似乎……是学者?”
随着他的指引,周文渊看到从船上走下三个穿着古怪的外邦人。
为首的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穿着沾了些许污渍的黑色长袍,领口束得紧紧的,胸前挂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
他头发花白卷曲,碧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却更充满了某种炽热的好奇,一下船就四处张望,目光在广州港林立的帆船、繁忙的码头和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郭上流连。
他身后跟着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子,同样金发碧眼,穿着较为利落的短袍,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包着铜皮的木箱子,神情警惕。
最后是个身材瘦小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脸上有些雀斑,眼睛瞪得大大的,对一切都显得既害怕又新奇。
“这位是……马可·罗德里格斯神父,”张船长用生硬的官话介绍,显然刚刚学会这个名字的发音,“他们说自己来自一个叫‘葡萄牙’的遥远国度,是……是什么上帝的仆人,也是探索世界的学者。他们的船在风暴中受损,侥幸被我们遇到。他们请求随船来大晟,希望能……呃,‘交流知识’。”
张船长说到最后,语气有些不确定,显然对“交流知识”这个目的感到匪夷所思。
远渡重洋,就为了这个?
周文渊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依着大晟的礼节,抱拳行礼:“在下周文渊,桃源商号主事。欢迎诸位远道而来。”
那名为马可的老者显然不懂官话,但他看懂了周文渊的礼节,连忙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话,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旁边那个抱着箱子的年轻男子,似乎略通一些拉丁语或别的什么语言,尝试着与张船长带来的一个略懂南洋土语的船员沟通。
几经辗转,周文渊才勉强明白,对方是在表达感谢,并再次重申了他们“交流学问”的请求,还提到了“主的荣光”之类的词语。
“小姐早有吩咐,若遇海外携奇异知识而来者,当以礼相待,引为座上宾。”周文渊对张船长吩咐道,“安排最好的客栈,好生款待。我即刻修书,禀报小姐。”
……
一个月后,桃花村,桃源书院。
相较于广州港的喧嚣,书院内一片宁静致远。
初夏的阳光透过宽大的玻璃窗(这是林玥儿指导工匠烧制的,虽不及后世清澈,却已远超这个时代的纸糊窗棂),洒在整齐的书架上和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
马可神父和他的两名同伴——年轻的助手安德森和学徒托马斯,在周文渊的陪同下,走进了书院的主楼。
他们已经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楼内宽敞明亮,空气流通。
墙壁上不仅挂着传统的山水字画,还悬挂着巨大的、绘制精细的《大晟疆域图》和《万国坤舆图》(后者自然是林玥儿根据记忆和商队见闻不断完善的作品)。
一些穿着统一素色长袍的学子,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讨论,或伏案疾书。他们讨论的内容,偶尔飘入马可耳中,竟是些“重力”、“抛物线”、“杠杆原理”之类的词汇,让他心头巨震。
“周先生,这……这里是什么地方?”马可神父忍不住用生硬的、刚刚学会的几个官话词汇问道,一边比划着。
安德森紧紧抱着他的宝贝箱子,眼神同样充满惊异。
托马斯则偷偷摸了一下光洁的墙壁,又赶紧缩回手。
周文渊微微一笑,不无自豪地说:“此乃桃源书院,由我家小姐,护国圣女林玥儿所创。”
他们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门内传来一个清越而温和的女声,正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讲解着什么,间或夹杂着少年们恍然大悟的应答。
周文渊轻轻推开门。
只见一间明亮的教室内,一位身着浅青色衣裙的年轻女子立于前方。
她容颜清丽,气质沉静,眸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智慧。
她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正指点着身后一块涂满了黑色颜料、用白色石膏笔书写着算式的木板。
台下,坐着几十名年纪不一的学子,其中甚至有一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少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女子见到周文渊,停下讲解,含笑点头。
周文渊恭敬地行礼:“小姐,广州港归来的远洋船队,带来了几位西洋学者,特来拜会。”
林玥儿目光转向马可神父三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兴趣。
她放下教鞭,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
马可神父屏住了呼吸。
他历经风暴、疾病和漫长的航行,见过无数奇异的土地和部落,但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感受到如此奇特的气质——既有东方的温婉典雅,又有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睿智与力量。
“wele to taoyuan Academy. I am Lin Yue‘er.”(欢迎来到桃源书院,我是林玥儿。)清泉般流利的拉丁语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口音。
马可神父浑身一震,蓝色的眼睛瞬间瞪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帝啊!在这遥远的、被欧洲描绘成神秘黄金国度的东方,竟然有人能说出如此流利的拉丁语!这简直是神迹!
“您……您会说拉丁语?!”马可神父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下意识地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安德森和托马斯也惊呆了,抱着箱子的手都松了些。
林玥儿微微一笑,依旧用拉丁语回答,语速平缓,确保他们能听懂:“略知一二。知识没有疆界,语言是沟通的桥梁。听闻神父远渡重洋,是为交流学问而来?”
“是的是的!”马可神父激动得差点语无伦次,他连忙从安德森手中接过那个宝贝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尊敬的女爵阁下,我们带来了我们世界的知识!这是托勒密《天文学大成》的手抄本,这是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注释,还有……还有我们最新的航海图和星表!”
他献宝似的将几本厚重的、用羊皮纸装订的书籍和一些图纸捧到林玥儿面前。书籍古旧,边缘磨损,却保存完好,可见主人的珍视。
林玥儿接过,随手翻看了一下《几何原本》,点了点头:“欧几里得的智慧,确实光芒万丈。”她的语气平静,带着欣赏,却并无马可预想中的震惊和狂热。
马可神父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这些来自文明世界的瑰宝,足以让任何异邦学者顶礼膜拜。
林玥儿将书递还,目光扫过马可略显失落的脸,温和地说:“神父,知识如同江河,奔流不息。我们尊重古老的传统,但也致力于开拓新的源头。”她侧身,指向窗外,“不如,我先带诸位看看书院正在进行的‘格物’研究?”
她带着将信将疑的马可等人,参观了书院的各个学斋。
在物理工坊,他们看到了利用齿轮和连杆传动的水力机械模型;在化学实验室(被谨慎地称为“丹房”),他们看到了玻璃器皿和正在进行的提纯实验;在医学馆,他们看到了详细的人体解剖图谱(源自林玥儿前世的记忆和今世的动物解剖验证)和正在学习针灸、草药的学子;在农学试验田,他们看到了不同作物杂交育种的记录和改良的农具……
马可神父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狂热,心情如同坐上了风暴中的小船。
他看到的许多东西,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那些精妙的机械原理,那些对物质本质的探索,那些对人体结构的精确描绘,那些系统化的农耕技术……
许多方面,尤其是将理论应用于实际生产的广度和深度,似乎……已经走在了欧洲的前面!
最后,他们停在了一间摆满了各种仪器和模型的房间。墙上挂着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已经标注了不少新的航线和地名。
林玥儿拿起桌上一架制作精良的黄铜望远镜,递给马可神父:“神父,或许你会对这个感兴趣。我们称之为‘千里镜’。”
马可神父接过,走到窗边,对着远处桃花村后山的树林望去。
当清晰的、仿佛近在眼前的树叶脉络映入眼帘时,他手一抖,差点将望远镜摔落。
“上帝啊……这,这比我们在威尼斯见到的最新镜片还要清晰!”他猛地回头,看向林玥儿,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这……这也是你们制造的?”
林玥儿颔首:“基于光线折射的原理,对透镜的曲面进行了些微改进而已。”她说得轻描淡写。
马可神父放下望远镜,胸口剧烈起伏。
他环顾这间充满了“奇思妙想”和“精密造物”的房间,再回想一路所见所闻——系统的学科分类,理论与实践的结合,鼓励探索和质疑的氛围……这一切,与他所知的欧洲大学经院哲学的氛围截然不同。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冲击。
终于,他抬起头,望向林玥儿,那双碧蓝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钦佩,也有深深的思索。
他用尽全身力气,组织着刚刚学会还十分生硬的官话词汇,一字一顿地,发出了由衷的惊叹:
“这里……的……思想……比我们……领先了……一个……时代!”
他声音不大,却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文渊和周围几名懂官话的学子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们看着自家小姐平静而包容的微笑,看着那几位西洋学者脸上无法掩饰的震撼,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林玥儿的目光则越过马可神父,望向窗外广袤的天空和隐约的海平面。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海外来客带来了远方的信息,也预示着更广阔的世界即将打开。
交流、碰撞、融合……历史的车轮,正在她这只小小蝴蝶的翅膀扇动下,悄然转向一个未知而充满希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