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长在云绣村的后山上。
按理说树不应该有想法的,但我有,这不科学。
他们说我是山楂树,是村里的守护神,太久了,我有点记不清我守护了什么,我只记得阳光、雨水、风穿过叶隙的声音,还有我脚下这片泥土的冷暖。
我的年轮里刻着许多个春天,但有一个春天格外不同。
那年的春似乎来得特别早,或者,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春天”不仅仅是一个季节,泥土解冻的气息混在风里,我枝头的芽苞鼓胀着,某种我自己也不明白的躁动在树液里悄悄奔流。
然后,他们来了。
一群穿着绿色衣服的年轻人背着巨大的行囊,喧哗声惊飞了我枝头歇脚的雀儿,其中有个青年,他们叫他陆怀瑾。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这边,落在我那时还未绽出多少绿意的枝桠上。
那目光里有惊叹,有迷茫,还有一丝……找到了锚点般的慰藉?随即,他的目光轻轻一滑,落向我的树下。
原来不是看我。
呵,年轻人。
那个女孩总是在那里,她叫谭秀芬。
那天她坐在小马扎上,膝上绷着一块白绢,手指捏着细针,彩色的丝线在她指尖牵引下渐渐开出花来,那是我的花,山楂花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她绣的很好。
他们的目光就在我低垂的枝条下第一次相遇了。
我的某根枝条无风自动,轻轻摇曳了一下,我的根系在泥土深处也似乎触碰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颤动。
从此,我的树下成了他们的地方。
他常来,借口很多,看书,吹口琴,或者只是坐着发呆,她常在这里绣花,从春到夏,绣布上的花样从初绽的花苞到繁密的枝叶。
他俩的话渐渐多起来,讲遥远的城市,讲书里的故事,讲那些她从未听过也想不明白的“运动”。
那女孩大多时候静静听着,偶尔抿嘴一笑,或轻轻问一句“后来呢?”她的声音很低,像溪水流过石头的潺潺。
她绣花时,他就看着。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问:“能教我绣一片叶子吗?”她讶异地抬眼,随即真的递过针线。
他笨拙的手指被扎了好几下,绣出来的线迹歪歪扭扭,她却笑了,笑容像忽然破开云层的阳光,照亮了我一整片树荫。
那一刻,我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暖流,从他们坐着的根系处,倏然传遍我的全身。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就是想摸她的手。
夏天最浓的时候,我的叶子密密匝匝,投下好大一片荫凉,他们并排坐在树根上,肩膀隔着一点点几乎不存在的距离。
他不再说什么大道理,有时只是沉默,不过沉默里有种比言语更稠密的东西在生长。
有一次,一只莽撞的知了撞在我树干上,啪嗒一声掉在她脚边,她轻轻惊呼,男孩立刻俯身去捡,两人的头挨得极近,发丝几乎要碰到一起。
男孩拾起知了,摊在手心给女孩看,解释它怎么会晕了头,女孩凑近了看,呼吸轻轻拂过男孩的手掌。
时间好像静止了。
只有我的叶子在沙沙作响,那声音里藏着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欢欣鼓噪。
再后来,他学会了帮她缠绣线,手指灵巧多了,她绣完一方手帕,边缘是我叶子的形状,悄悄塞给他。他像得了珍宝,攥在手心,贴在胸口。
我感受到那方柔软丝帕下的心跳,急促而有力,震得我的年轮都泛起涟漪。
然而秋天来了,风里开始带上锋利的凉意。
那天,霜很重,我的叶子边缘开始蜷曲发黄,他来了,穿着崭新的绿军装,不再是当初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他站在我面前,背挺得笔直,却像一棵被拉得太紧的弓,可那个女孩却没有来。
后来,男孩死了。
从那以后,很长很长时间,我的树下只有女孩一个人了。
她还是常来,坐在老位置,有时绣花,有时不绣,只是坐着,望向村口,望向南方。她绣的东西变了,不再是明媚的花草,而是孤飞的雁,独行的船,或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山。
她的针脚依然细密,但速度慢了许多,往往一坐就是半天,针悬在空中,久久不落,风起时,我摇晃枝条,撒下叶子覆盖她,想为她挡一点寒。
她有时会拾起一片最红的叶子,夹在随身带着的本子里。
冬天来了,我的叶子落尽了,只剩下嶙峋的枝干直指苍穹,像无数道沉默的询问,她来得少了,但每次来,必定会在我树干旁站一会儿,伸出手抚摸我粗糙的树皮。
她的手指冰凉,我却感到一种锥心的、近乎枯萎的哀伤,从她的指尖传递过来,冻僵了我的树液。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尽力将根系向她的方向延伸。
第二年春天,我奋力抽出新绿,开出满树白花,比任何一年都盛大,都凄艳,我想让她看见,生命还在轮回,希望还在萌发。
后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不再眺望南方了,她只是更安静地坐着,绣花,或者不绣。
她的眼神空茫,仿佛透过我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
一个秋日的傍晚,夕阳如血,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最后一次来到树下,穿着那件初见时的碎花袄子,洗得有些发白了,她拿起针,穿了红色的线,想绣什么,手却抖得厉害。
最终,她只是轻轻将绣品贴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她的呼吸渐渐轻了,慢了。
像一片最终落定的叶子。
暮色完全笼罩山坡时,她的头轻轻歪向一侧,靠在树根上,仿佛睡着了。手里的绣品滑落,盖住了树根旁一丛怯生生的小野花。
我无法移动,无法呼喊,只能用尽全部的生命力,让最后一片未落的叶子,轻轻、轻轻地覆上她已然冰凉的额头。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村里人来了,将她带走,我的树下彻底空了。
我准备开始长久地沉睡,不过我好像又看见了她。
她变了个样子,还一直在找那个男人,可是他都死了,咋可能回来嘛。
春去秋来,年年岁岁。
作为一棵树,只要活得够久,见到的事情就会变多,虽然之前的事情我记不太清了。
今天树下又来了一帮人,我知道他们是在拍电影,拍关于那两个人的电影。
拍的真好。
突然感觉有点困,睡之前还能看见那个女孩走了。
挺好,她也该走了,等这么久真是没必要。
我觉得她得好好感谢一下那个演陆怀瑾的人,他是个好人。
希望好人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长命百岁。
最后。
话说我一棵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想法啊,这也太不科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