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旧不爱说话,几乎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孩子们早已习惯。他们最初有些怕她那种冷清的气质,但时间久了,便发现这位上官姐姐虽然沉默,却从未驱赶过他们,有时候他们玩得太疯摔倒了,或是为一点小事争执起来,她虽然不会出声劝解,但会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手帕,或者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他们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亘古的平静,奇异地能让焦躁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她知道每个孩子的名字,记得哪个孩子怕水,哪个孩子喜欢吃酒坊东家偶尔给的甜米糕。她会在傍晚时分,用极轻的声音提醒该回家了,会在下雨前,指指天上堆积的云层。
她就像锦鳞江畔一块温润而沉默的石头,不耀眼,不喧哗,却已然成为孩子们生活中一种安心的背景。
“上官姐姐,”扎冲天辫的小姑娘胆子大些,捧着刚抓到的几只小螃蟹跑过去,献宝似的举到她眼前,“你看!我们抓的!晚上让阿娘用油炸了吃,可香了!”
上官姐姐抬起眼,目光落在那些挥舞着小钳子的螃蟹上,又移到小姑娘被江水打湿半截的裤腿和亮晶晶的眼睛上。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嘴角的弧度几乎未变,但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柔光掠过,像深潭被投下一粒小小的石子,涟漪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伸出手,不是去接螃蟹,而是用指尖,轻轻拂掉了小姑娘鬓边沾着的一根草屑。
小姑娘顿时笑开了花,心满意足地跑回小伙伴中间。
孩子们继续他们的游戏,笑声重新变得连贯而响亮。夕阳把江面染成暖金色,也给柳树下那个沉默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
上官暮皇依旧独自坐在那块平滑的青石上,看着北方,托着腮,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君在万里之外,我在家乡等你,此时此刻,彼时彼刻,心心念念,只为一人。
————
不过小镇最大的变化,莫过于镇子东头那处不小的院落。
早几年,这里是镇上唯一的赌坊,白日里门庭冷落,一到晚上便灯火通明,人声夹杂着骰子声、牌九响,透着一股虚浮的热闹与隐隐的戾气。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却眼神锐利的妇人,人称“乐娘”,手腕了得,将赌坊经营得滴水不漏。
不知从何时起,赌坊悄然歇了业。厚重的门板紧闭了数月,引得镇上人议论纷纷,猜测七娘是赚够了钱收山,还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直到秋意深了,那紧闭的大门才重新打开。却不是恢复旧业,而是彻底改头换面。
赌具、牌桌不见了踪影,那股混杂着烟草和铜钱味的闷浊气息也被清扫一空。院落被精心修葺过,原本分隔内外的影壁拆了,露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厅堂,摆着十来张结实干净的木桌条凳。后面原先用来“处理事务”的偏房和小院,改成了厨房和储存柴米油盐的杂屋。原先挂“赌”字招牌的地方,如今悬着一块朴素的黑底木匾,上面是请镇上私塾,那位姓宁的老秀才题的两个字——“归林”。
不是酒楼,不是客栈,就是个饭馆。卖的是实在的家常饭菜,米饭管饱,汤水免费添。
老板娘还是乐青舒。只是她褪去了往日赌坊里那种逼人的艳色与精明的算计,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头发松松挽起,只在鬓边簪一朵小小的绒花。她依旧站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眼神却柔和了许多,不再时刻带着掂量与戒备,反而有了几分家常掌柜的温润,不过依旧喜欢抽烟,烟不离手,不过另一只手上多了账本和算盘。
变化更大的是店里的人手。赌坊时,除了几个看场子的彪形大汉和负责放贷收账的账房,没什么正经伙计。如今“归林”饭馆一开,跑堂的店小二一下子多了起来,且多是些生面孔的年轻人,手脚麻利,笑容爽朗。
“客官里边请!今儿有刚送来的鲜鱼,江里打的,炖豆腐最是美味!”
“婶子,您慢点儿,台阶滑,我扶着您。”
“这位大哥,您的红烧肉加笋干,一碗白米饭,齐了!小心烫!”
吆喝声、碗碟轻碰声、食客的谈笑声,取代了以往的嘈杂与隐秘。饭菜的香气——油锅爆炒的葱香、慢火炖肉的酱香、蒸腾的米饭香——弥漫在院子里,随风飘出老远,勾得路过的人不由放慢脚步。
饭馆价钱公道,分量实在,很快便成了镇上劳力、行脚商贩、甚至附近农户喜欢光顾的地方。中午和傍晚时分,厅堂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热闹得很。七娘偶尔会从柜台后走出来,给相熟的老客添一碟小菜,或是问问味道咸淡,脸上带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没人再提这里曾是赌坊,仿佛那段过往已被崭新的烟火气彻底覆盖。
只有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那些忙前忙后的年轻店小二,举止间隐约带着一丝不同于普通伙计的利落与默契。他们的笑容虽热情,眼神却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进出的人,尤其在接待生客时,那份观察细致而短暂。后厨里掌勺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刀工出奇地稳准狠,颠勺的力道也非同一般。
但这些细微之处,很快便淹没在热汤饭食的温暖与嘈杂的人声里。对于镇上的普通人来说,“归林”饭馆就是个吃饭的好去处,老板娘和气,伙计勤快,饭菜可口,这就够了。
玩耍的孩子们有时也会被家人带到“归林”来打牙祭。他们挤在靠窗的桌子边,扒拉着碗里的肉片,好奇地打量着变得不一样的七娘阿姨和那些总是笑呵呵的伙计哥哥。
“归林”饭馆的最后一桌客人,是两位贪杯的脚夫,终于被店小二笑着劝走,打着酒嗝,身影歪斜地消失在镇子西头的黑暗中。
厅堂里的油灯次第熄灭,只留下柜台上一盏小灯,晕开一团暖黄的光。七娘坐在灯后,面前摊着账本,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声音清脆,在空旷的堂屋里回荡。白日里温润的神情收敛了,眉宇间又浮起一丝属于“老板娘乐娘”的精明与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