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的门帘被掀开,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他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粗布围裙,手上拎着一个不大的油纸包,里面是些厨房特意留出的、没动过的干净剩菜——几块酱色诱人的红烧肉,一撮碧绿的炒青菜,还有两个雪白松软的馒头。
他走到柜台前,将油纸包轻轻放在台面上,对着七娘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沙哑:“老板娘,这些我带走了。”
乐青舒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目光掠过油纸包,又落在他脸上,点了点头笑道:“楚老哥,准备带回去给媳妇儿?”
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正是楚禄的叔叔,这次能够在归林客栈内做后厨,还是乐青舒三顾茅庐,好话说了不少,不过最后还是在自家那位小镇风俗集大成者的媳妇拍板之后,才终于肯来。
沉默寡言的汉子点点头道:“要是楚禄那小子在,这些肯定不够这小子塞牙缝,这些带回去给媳妇尝尝。”
乐青舒点点头随即又抽了口烟,同时汉子也跟着旁边的店小二点了点头后,出了饭馆。
乐青舒缓缓吐出烟雾,转头对着旁边的店小二说道:“秦六,过来。”
旁边的这个店伙计,正是之前在隔壁醉梦楼做活的店小二,前不久还是楼上那位老人对掌柜的说,让自己到这边来,掌柜的没说啥,就直接让自己过来了,要不然像这种跳槽的事情,还是在原来东家的隔壁,秦六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秦六,” 乐青舒站起身,手指点了点柜台上摞得整整齐齐的几册账本,声音在寂静中透出些许属于女性的清冽,尽管语调依旧平淡,“今儿个辛苦你,吃点小苦,把这些账目再对一遍,拢个总数。算清楚了,搁我屋门口就成。”
秦六闻言,放下条凳,快步走过来。脸上没什么为难,反而露出点笑意,应道:“好嘞,乐爷。等我拾掇完手头这点活儿,立马就来。” 他称呼未变,显然“乐爷”在此地更像一个代表身份与习惯的称谓,无关性别。
乐青舒“嗯”了一声,没再多话,拢了拢衣襟,握着烟枪便转身顺着柜台旁的木楼梯,吱呀吱呀地上楼去了。
秦六先手脚麻利地将剩下的两张条凳翻上桌面,又拿着扫帚将地面仔细归拢了一遍,这才算彻底收工。他走到后门边的井台,就着木桶里剩下的冷水,仔仔细细地搓了把脸和脖子。秋夜的井水寒意刺骨,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却也驱散了最后一丝倦意。
他尤其认真地把手洗了又洗,指甲缝里的油灰都抠干净,直到双手在灯光下看起来清爽干燥,这才用搭在一边的干净布巾擦干。做完这些,他才走回柜台,在那盏油灯旁坐下。
看着面前那几册边角磨得发亮的账本,秦六的眼睛里透出点不一样的光彩。他上过一年私塾,家里供不起,也就退了,没念出什么名堂,四书五经早忘得七七八八,唯独对记账算数这些东西,像是天生就亲近。拨弄算盘珠子,看着数字归拢平衡,对他而言,有种别样的踏实和乐趣,甚至可以说是他平日里唯一的爱好了。
他小心地翻开最上面一本账册,就着不算明亮的灯光,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另一只手熟练地拉过黄铜算盘,指尖拂过冰凉光滑的算珠,发出清脆的“哗啦”一声轻响。随即,他神情专注起来,嘴里低声念着数目,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跳动,噼啪声连贯而富有节奏,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算得很投入,时而蹙眉核对,时而舒展眉头继续,完全沉浸在那由数字构筑的、条理分明的世界里。柜台外是无边的夜色,柜台内,只有这一灯、一人、一算盘,和满纸的营生烟火。
楼上,乐青舒从书案上随手拾起一封还未拆开的信,拆了火漆,展纸扫了两眼,便叼起烟枪浅浅吸了一口。青烟袅袅升起时,她已经将信撂在一旁,目光落向身侧——那件铺展整齐的男子嫁衣,红得沉静,却刺眼。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气在眼前聚拢、延展,渐次化作千里巍峨的应天帝都山河图,城阙连绵,河川蜿蜒。乐青舒握着烟枪,虚虚点向图中几处,像是说给嫁衣听,又像自语:“苏阙那小子,净会给我找麻烦……如今又往这儿塞人。”
室内寂寂,只有烟丝微燃的细响。
她默然半晌,轻轻一挥手,山河图景散作缕缕青烟,融进满室朦胧。转身坐到梳妆镜前,搁下烟枪,铜镜中映出一张淡倦的面容。她抬起左手,指尖慢慢抚过右手腕上那根半旧发绳,目光却望着镜中的自己,唇角弯起一点很轻的、似自嘲又似怅然的弧度。
“看来,”她低声说,“确实不如从前好看了。”
女子有转头对着那嫁衣道:“你应该不会不喜欢吧。”
但很快,又嗤笑一声,嗔怒道:“你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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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山之巅,紫气东来。绵延百里的茅山便在层峦叠嶂间苏醒过来,露出它身为“第一福地、第八洞天”的仙家气象。
其势,以九峰为脊,撑起一方灵秀天地。大茅峰雄峙中央,宛若群龙之首,云烟常驻其巅;积金峰次之,山势圆融,宝光隐现;其余诸峰,如抱朴、五云、干霄、华盖等,各依形胜,或险峻如削,或温润如圭,于云雾聚散间遥相呼应,恰似一幅徐徐展开的碧玉屏风。
此时,山岚自谷底升腾,渐成云海,淹没了半山苍翠。九峰化为云海中沉浮的岛屿,二十八池映照着天光云影,二十六洞吞吐着氤氲灵气。偶有钟磬之音自山顶宫观传来,清越悠远,与松涛泉响、鸟鸣兽语交织在一起,非丝非竹,却是这洞天福地最自然的清韵。
一身白衣的吴靖盘腿坐在大茅峰顶一处向外悬挑的观云岩上盘膝而坐,身影孤峭,几乎要与嶙峋的山石融为一体。他双目似闭非闭,头顶三尺之处,虚空气流隐隐扭曲,竟有两条黑白双色阴阳鱼缓缓显化、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