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海平面上出现了四艘关船。
足利义满站在主船舷侧,望着越来越近的那霸港。
他特意选择了较小的船队,只带了三百余名护卫,既是示弱,也是为了避免刺激明军。
但他的示弱显然没有起到作用。
港外礁岛后方,八艘明军战船毫无预兆地驶出,呈钳形包抄而来。
“将军……”身旁的家老声音发紧。
足利义满抬手制止,这一切他早已料到。
明军旗舰逼近至百步,船首黑洞洞的炮口缓缓抬起,一面“张”字将旗在桅杆顶端猎猎作响。
“前方倭船听着!”扩音筒传来喊声,“立即落帆!接受查验!违者击沉!”
足利义满用汉语回道:
“我乃日本国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应中山王之邀,赴鸡笼港谒见曹国公!有琉球国书为证!”
对面沉默了片刻。
接着,足利义满看见一艘快船从明军舰队中放了下来,横冲直撞而来。
船头站着两名将领,一人按着刀,一人抱着臂。
快船靠住船帮,两名将领一跃而上,身手极其敏捷。
曹震扫了一眼足利义满,咧嘴笑了:“还真是你这老小子亲自来了。带了多少人?”
“三百二十人。”足利义满保持躬身姿势,“皆为护卫,绝无他意。”
“三百二?”曹震嗤笑,“够干什么的?喂鱼都嫌少。”
张温往前一步,几乎贴到足利义满面前,“我说,你活这么大岁数,一点规矩都不懂?”
足利义满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张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甲,“喂!到了老子的地盘,不先给老子孝敬孝敬?”
日本武士们的手纷纷按上刀柄,明军水兵的长枪也同时前指。
足利义满换上谦恭的表情:“将军明鉴。在下确实备了些许心意,就在船舱之中。”
曹震笑了笑:“你丫还挺懂事,比你儿子强。”
他挥了挥手,一队明军水兵径直走向船舱。舱内很快传来翻检的声响、木箱拖动的声音、白银倾倒的哗啦声。
半刻钟后,水兵头目出舱,向曹震点头:“将军,清点完毕,共五万两。”
曹震看向足利义满:“你可以带两艘船,一百二十人,跟随中山王的船北上鸡笼。其余人,原路滚回去。”
他又补充道:“我们会派三艘船‘护送’你。千万别耍花样。”
足利义满深深躬身:“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航程,是在明军战船全程“护送”下完成的。
三艘明军战船呈品字形将两艘日本关船夹在中间,距离近到能看清对方甲板上水兵的脸。那些明军水兵时常朝这边张望。
足利义满大部分时间都站在甲板上。
他看见了明军水师的日常:
黎明时分各船同时升起炊烟,辰时开始操练帆缆和火器,午后进行编队机动训练。
那些战船转向灵活,配合默契,旗语传递迅捷如臂使指。
更让他心惊的是补给——
航程第二日午后,一艘明显由民船改装的大型补给船从东北方向驶来,与明军船队对接。
他亲眼看见成筐的鲜菜、成桶的淡水和几十口木箱被转运到战船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个时辰,完成后补给船迅速离去,战船则继续护航。
这意味着明军在此海域已建立起稳定的补给线。
第三天清晨,了望哨喊了起来:“陆地!”
足利义满快步走到船首。
晨雾正在消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海岸线上连绵的黑色轮廓——
那不是山峦,是城墙,沿着海岸蜿蜒,每隔一段就有一座突出的炮台。
随着船只靠近,细节逐渐清晰:鸡笼堡比他想象中更大。
主堡坐落在河口高地上,石墙高度超过四丈,墙顶可供四马并行。
城墙上箭垛、炮位密布,更有多座望楼高高耸立。
城堡面向大海的一侧,三道防波堤伸入海中,围出一片宽阔的内港。
港内停泊的船只超过五十艘,其中半数以上是战船。
“那就是一年时间建起来的?”身旁的家老声音发颤。
足利义满没有回答。
他正在心中估算:这样的城堡,在日本需要征发多少民夫、耗费多少年才能建成?三万?五万?三年?五年?
而明人只用了一年。
船队在明军引导下驶向内港。
经过防波堤时,足利义满看清了堤上布置:每十步一门火炮,炮口统一朝向港外。
堤坝基部用巨大的条石砌成,缝隙灌以灰浆,浪涛拍打上去只激起白色碎沫。
港口内异常繁忙:十余艘货船正在卸货,码头工人扛着麻包、木箱排成长龙;远处船厂区域传来震耳欲聋的敲击声;更远处,一座高炉正冒出滚滚浓烟,应当是铁匠工坊。
他们的船在码头最外侧的泊位靠岸。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礼乐,只有两队明军士兵在码头列队,长枪如林。
下船后,一名穿着青色官服、品阶低到一时难以分辨的官员迎了上来。此人约莫三十岁,面无表情。
“下官吏部司务厅都事王俭,奉曹国公令,迎将军至驿馆歇息。”
司务厅都事,从九品。
足利义满明白,这是故意的——派一个最低阶的官员来迎接征夷大将军,本身就是一种羞辱。
此时又有一名四品官走向武宁,恭敬地拱手:“王上,曹国公已设宴,请您前往!”
足利义满见此情景,禁不住怒火中烧。
“随我来。”王俭转身就走,连客套的“请”字都懒得说。
他们没有直接前往驿馆。
王俭引着足利义满一行人,沿着码头区向北,然后折向东,绕了一个大圈。
这条路刻意经过了军营、仓库区、一小段正在施工的城墙。
足利义满看懂了,这是要他“参观”。
军营校场上,至少三千名士兵正在操练。
阵型变换时步伐整齐划一,甲胄碰撞声如潮水般起落;
弓弩手方阵正在进行齐射训练,箭雨破空声尖锐刺耳。
仓库区外,上百辆牛车正在装卸。
足利义满看见成捆的弓矢、堆积的盾牌,还有用油布覆盖的长条形物件,应该是火铳或火炮部件。
经过一段新城墙时,足利义满近距离看到了明人的筑城技术:
墙体由两层条石夹夯土构成,外层条石打磨平整,严丝合缝;
墙基深入地下,目测超过五尺。
这样的城墙,寻常火炮轰击恐怕只能留下浅坑。
绕行整整一个时辰后,足利义满终于到达驿馆。
那是一座简陋的石砌二层小楼,位置在鸡笼堡外围,离港口不到半里。
王俭在驿馆门前停下,依然面无表情:“将军在此歇息。曹国公军务繁忙,何时召见,会另行通知。”
说完,他微微拱手,转身离去。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足利义满站在驿馆门前,回头望去。
从这个位置,能清楚看见港内林立的桅杆、正在修筑的城墙和炮台、军营方向升起的炊烟;淡水河对岸那片正在拓展的新区,那里有整齐的田垄、密集的屋舍,以及更多正在兴建的工坊。
足利义满在驿馆住了两天。
一名沉默的老卒每日送来三餐:糙米、咸鱼、一点腌菜、浑浊的淡水。
但声音从不间断:
天还没亮,号角声就会划破海雾。然后是成千上万人整齐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将领口令声。
那些声音从城墙方向传来,持续整整一个时辰。
上午,试炮的声音会响起,有时沉闷如雷,有时尖锐如裂帛。
炮声之后,总能听见远处山崖传来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下午,港口方向会传来连绵不断的敲击声、巨木被锯开的声音、铁锤敲打铆钉的声音、工匠呼喊号子的声音,混杂着海风,无休无止。
到了夜里,本该安静,但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哨塔上传来的梆子声、远处军营隐约的操练声,依然透过石墙传进来。
两天,足利义满几乎没睡。
他站在窗边,看着明军战船每日进出港口,看着新的炮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筑起,看着运输船队卸下堆积如山的物资。
第二天傍晚,中山王武宁来了。
这位琉球国王脸上带着疲惫的歉意:“大将军,再忍一日。曹国公……明日应该会见你。”
足利义满苦笑着摇头,心中懊悔透顶,堂堂征夷大将军,不该这样送上门来受人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