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景隆派人正式邀请足利义满。
这一次礼数周全,足利义满被引到李景隆临时的行辕。说是行辕,其实就是三间石屋,里面陈设极简——两张桌子,几把椅子而已。
足利义满走进厅堂时,李景隆已站在中间等候。
两人目光相碰,彼此都在打量对方。
李景隆眼中,这位日本征夷大将军确实不凡。
他四十二三岁年纪,比寻常明将还要高大魁梧,一脸络腮胡修得整齐,衬得面色肃穆。
最显眼的是那双眼睛,眸色偏浅,目光沉静,看不见连日来的屈辱,也看不见躁怒。
李景隆心想:此人能以武家身份统治日本多年,确有枭雄气度。
而在足利义满看来,眼前这位曹国公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他还不到三十岁,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风流意态,不像百战将领,倒像金陵秦淮河边吟诗喝酒的贵公子。
可他举止从容,谈笑间自有威仪,又绝非普通纨绔子弟。
足利义满想起搜集的情报:此人自幼出入宫禁,年纪虽轻却屡担重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前几日军务忙,没能及时接待,还请将军见谅。”李景隆笑容温和,亲手为足利义满倒了一杯茶。
足利义满不卑不亢答道:“国公坐镇海疆,国务繁重,是在下打扰了。”
两人相对而坐。
李景隆善于交际,言谈风趣,从江南风物说到禅宗典故,娓娓道来,不急不缓,好像前几日的威慑从未发生。
足利义满也展现汉学修养,引经据典,应对从容。
一时间,厅内气氛好似文人雅集,完全不像是敌国会面。
聊得最融洽时,李景隆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不瞒将军,我这次渡海而来,是奉陛下、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的旨意,巡视海疆,安抚诸邦。”
“去年贵我两国间有些摩擦,其中是非难辨。陛下与太子向来宽厚,愿与日本重修旧好,共保海疆安宁,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话说得客气极了,足利义满立刻回应:
“去年三月的厦门之事,是九州、四国一带落魄武士所为。我得知后十分震怒,已诛杀首恶九十多人。请国公转告陛下与太子,今后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
李景隆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种轻描淡写的搪塞,朝廷当然不满意。
但惩罚日本是蓝玉的事,他此行的任务是做成这笔生意。
李景隆起身示意侧厅:“我带了些江南新产的货物。将军若不嫌弃,一起看看?”
足利义满等的就是这句,忙说:“国公美意,在下荣幸之至。”
两人走进侧厅。这里更小,只放了一张长案,上面整齐摆着十几样东西。
李景隆走到案前,先拿起一匹绸。
这绸是雨过天青的底色,光滑如镜,流转间泛着隐隐银纹,似云水暗涌。
他随手一抖,整匹绸缎如流水般泻下,柔软无声。
“这是江宁府今年新出的‘天水绫’,专供内廷的贡品。”李景隆把绸递到足利义满手边,“将军细看。”
足利义满接过,触感细腻沁凉,几乎像没碰到东西,日本最好的西阵织,和这一比,顿时黯然失色。
接着是生丝。
李景隆从竹箩里拈起一缕,丝束轻如烟,近乎透明,在他指尖仿佛随时会飘走。
“湖州上等白丝,百斤抽一丝,不断不结。”他松开手,那缕丝缓缓飘落,足利义满的目光跟着移动。
然后是茶饼、细瓷、笔墨、纸张、药材……
每一样都精挑细选,全是日本眼下最缺的东西。
尤其是那几叠崭新印制的《农书》《水经注疏》和《洪武正韵》,书页洁白,墨香犹存。
足利义满看着,神色依旧沉稳,只有喉结几不可察地动了几下。
李景隆看在眼里,笑吟吟开口:
“这次南来,陛下与太子特旨,让我带了些江南常产,以示睦邻之意。有松萝茶,徽州墨,宣纸,湖丝,各色绸缎。刚才将军看的天水绫也在里面。”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素纸,轻轻推到案几另一端。
“这是详单,将军看看。”
足利义满接过,仔细看了一遍。
这张薄薄的纸,几乎捏住了日本的命脉。
当年盘踞九州的怀良亲王一意孤行,彻底断了南朝与明朝修好的可能。
等到足利义满一统日本,明朝却因旧日嫌隙和情报错误,迟迟不承认他这个“征夷大将军”,反一直把怀良当作正统。
大明一纸禁令,朝鲜、琉球、安南诸国,都不敢和日本往来。
眼前单子上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绸缎和生丝,足够解足利义满的燃眉之急。
一旦商路重开,足利幕府的威望也将更稳这才是长远利益,比个人一时受辱重要千倍万倍。
想到这些,足利义满终于开口:“曹国公,我是个粗直武夫,您给个痛快话,多少银子能成交?”
李景隆抬起右手,拇指与食指张开,比了个手势。
足利义满道:“这笔生意之后,能否重启日本与天朝的勘合贸易?国公您是大明柱石,此事能否代为周旋?”
李景隆收回手,笑容深了些:“万事都好商量。我这次来,是带着陛下与太子殿下布仁德于海外的一片苦心。不瞒将军,朝中对是否与日本通商,并非铁板一块。蓝大将军那边……”
足利义满了然一笑:“国公既然如此坦诚,我也不多说了。日本近年府库也不宽裕,五百万两现银,我能立刻筹措。剩余三百万两……”
他报出几样日本特产,“愿用上好赤铜、硫磺、弯刀、漆器抵充,价值只多不少。”
李景隆道:“这些货物,大明也需要。只是这次船来得少,不方便带。来日方长,将来再交易吧。”
他笑了笑,“这样,白银六百八十万两,一口价。”
话说到这份上,足利义满也不再纠缠。
他伸出手,与李景隆重重击掌,算是成交。
李景隆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陪同足利义满向外走去,谈笑间已至院门。
足利义满在即将迈出门槛时,忽然转过身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袖,对着李景隆再次微微躬身:
“曹国公,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国公斟酌。”
李景隆停住脚步,“将军请讲。”
足利义满直起身:
“国公天朝贵胄,不远万里亲临这海外荒岛,风浪劳顿,只为促成两国之和睦。此等诚意,足利感佩五内。既然已至此处,国公何不顺势东行,移步京都?”
他张开手臂,仿佛要将整个日本的热情都展现出来:
“京都虽为小国都城,不敢与金陵比拟,但红叶金阁、茶道雅乐,亦有可观之处。
在下必以国宾之礼相待,让我日本君臣百姓,皆能一睹天朝上使之风仪,亲感大明皇帝陛下之仁德广布。
这,亦是我日本上下对重启邦交的最大诚意!”
李景隆心中一喜,答道:
“将军盛情,却之不恭。待此间事了,诸事顺遂,李某自当认真考虑将军的美意。”
足利义满立刻听懂了这矜持背后的默许,再次抱拳:“如此,足利便在京都,静候国公!”
眼瞅着足利义满乘船走了,蓝玉从暗处闪了过来,一把抓住李景隆胳膊问道:"九江,你跟那厮谈的怎么样?"
李景隆扬了扬眉:"谈妥了 ,六百八十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足利还请我到京都玩耍呢。您说我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呢?"
蓝玉重重一拍他肩膀,笑道:“九江,干这事你最在行,换了我,早跟他拔刀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