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鸡笼港。
足利义满的船队押着银箱抵达。箱子一开,旁边随行的老库官眼睛便挪不开了。
那是日本新炼的“极上丁银”,被铸成精巧的小船形状,一枚枚垒得齐整。
银光很特别,不是刺眼的亮,而是一种宛如奶膏的莹白,质地密实得像打磨过的玉石。
随手拈起一锭,边缘铸纹利落分明,入手沉甸甸的,细腻冰凉,毫无寻常银两的粗涩感。
“这成色…”老库官忍不住低语,将自己带来比对的大明官银往旁边挪了挪,官银与之相比,光泽确实显得泛黄发暗。
李景隆掂了掂,心中暗喜。这是足利义满在无声地展示实力与诚意。
他没多言,只吐出一个字:“验。”
交割过程安静利落。明军手脚麻利地过秤、划验。
另一侧,明军的货船正在卸货。足利义满亲自盯着。
“天水绫”再次展开,在阳光下流转出云水般的光泽,几位日本商人屏住了呼吸。
生丝如烟如雾,洁白蓬松;徽墨的冷香若有若无;一叠叠崭新挺括的《农书》《洪武正韵》,墨香隐隐飘来。
足利义满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些书籍上。
他精通汉学,太清楚这些典籍意味着什么,稼穑的技艺,正音的规矩,是日本渴求了数百年的养分。
他能想见,这些书与货物一旦传入,会在京都,在寺社,在渴望唐物的公卿与富商之间,引起怎样的震动。
交割很快完毕。
足利义满来到李景隆面前:“前日所请,绝非客套。京都虽小,礼乐待客之心甚诚。许多事在彼处细谈,更为妥当。”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要的,远不止这一船货。
宴席设在临海的高台上,海风徐徐,十分惬意。
酒过三巡,李景隆放下酒杯,像是随口一提:
“对了,将军既已到了鸡笼,蓝玉大将军就在附近。将军不想见见么?”
足利义满抬眼看向李景隆。
“蓝大将军威名,如雷贯耳。在下当然想一瞻风采,只不过此前在海上屡次交锋,积怨颇深,想必蓝大将军…不便出来相见吧?”
李景隆轻轻一笑,亲自执壶为他添酒。“将军是聪明人。有些事,绕不过去。”
他声音压低了些:
“这海上的规矩,从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生意能不能做下去,能做多大,我李景隆说了算一半,另一半,得看蓝大将军的意思。他若觉得这海面还是不安稳……”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彻底挑明。
足利义满举杯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立刻接话。
他当然想见蓝玉。
洪武二十一年,捕鱼儿海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捷,一举终结了北元王廷。
这等武功,足利义满身为武家首领,岂能不知,岂能不敬?那是真正能决定一国兴衰的帅才。
更让他心下凛然的,是蓝玉在大明朝中那盘根错节的份量。
与洪武皇帝同辈论交的战友情谊,太子朱标是他的外甥女婿,皇太孙朱允熥是他的亲外甥孙。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曹国公李景隆,论辈分是皇太孙的表兄,在蓝玉面前也得执晚辈礼。
蓝玉一句话,足以影响大明对日本的国策究竟是战,还是和。
这样一个手握重兵、辈分极高,对日本绝无好感的实权人物,硬生生挡在路上,未来的勘合贸易,如何恢复?
足利义满目光从窗外收回,看向李景隆:
“曹国公,蓝大将军的威仪与分量,在下深知。若能得见,当面陈情,消弭旧怨,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在下也明白,蓝大将军并非在下想见便能见。”
他说得直接,李景隆也坐正了身子。
“将军快人快语,李某也不兜圈子。临行前,太子殿下确有明示:若要谈长久贸易,贵国须先展现化解旧怨的诚意。”
他伸出三根手指:
“贵国需以日本国主或执政之名,正式向大明皇帝陛下奉表称臣,重定君臣名分。”
“贵国需就去年三月厦门之事,上表请罪。那两万军民的血债,须有明确交代。”
“贵国需赔偿抚恤。具体数额可议,但此节关乎对逝者的交代,亦是对大明军民的抚慰。”
他看着足利义满:
“此三点,非李某之意,乃陛下与太子殿下之谕。将军若能应允并做到,李某方可尝试斡旋,安排将军与蓝大将军一见。届时,重启勘合,方可摆上桌面来谈。”
足利义满沉默着。称臣和请罪,不过是口头上服软;可赔款…谁知道明国会开出怎样的天价?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终于开口:“请恕在下无法即刻答复,容我与国中重臣商议。”
李景隆慢慢啜了口酒,悠悠说道:
“足利将军,我方才所说的三项条件,看似是门槛,实则是台阶。将军若能应下并切实履行,那么李某不仅会促成将军与蓝大将军在此地一会,更可劝说蓝大将军,与我一同前往京都游历。”
足利义满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同赴京都?这四个字带来的冲击,远胜于方才那三项条件。
他虽以武家之身总揽大权,形式上统一了日本,但各地强横的守护大名,盘根错节的寺社势力,乃至京都朝廷中,那些心怀怨望的公卿,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窥伺。
他急需更强大的威望,来彻底压服这一切。
若大明两位最具实权的重臣,联袂访问他的京都,那将是什么景象?
那将不再是简单的“来访”,而是天朝对“征夷大将军”,空前的承认与背书。
届时,他的权威将如日中天,国内一切杂音都将被碾碎。
这诱惑,远非几船丝绸白银可比。
更深远的是,若能与蓝玉这等人物在日本本土“坐而论道”,许多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才有真正转圜的余地。
停战,稳固贸易,东海长久安宁……
这些他梦寐以求的图景,忽然近在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声音:“曹国公此言当真?”
李景隆答得没有半分犹疑:“方才的话,李某是代太子殿下讲的,自然千真万确。”
他望着足利义满眼中翻涌的波澜,知道火候已到,于是抛出了第二枚更重的筹码:
“不仅如此,待京都之行圆满,蓝大将军亲眼见得将军治下政通人和,李某回朝之后,便可顺势奏请陛下与太子殿下,邀请足利将军,以日本国王名义,择吉日亲赴南京,觐见天颜,共襄盛举。”
“咚”一声轻响,是足利义满手中的酒杯,轻轻磕在了桌案上。
访问南京,觐见大明皇帝,这简直是为他个人,为足利幕府,披上了一层金光璀璨的“天命”外衣。
若能成行,足以光耀门楣,将足利氏的统治推向前所未有的顶峰。
足利义满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
“厦门之事,确是我方过错。错已铸成,无可挽回。赔偿是应有之义。”
他抬起眼:“曹国公,请开价码。只要我能做主,便在此定下。”
李景隆没有丝毫犹豫,伸出两根手指:
“两万军民,一人一千两。总计白银两千万两。”
足利义满迅速盘算,这数目的确极高,但并未高到完全不可议价的地步。
他摇了摇头,同样直截了当:
“人命非金银可衡量,这道理我懂。然而,日本国小民贫,两千万两,倾国之力或可凑齐,但此后民生凋敝,恐再生变乱,反于两国长久之安无益。并非我没有诚意,而是实在难以承受。”
李景隆忽然笑了笑,很干脆:“那将军说个我能做主的数。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足利义满报出一个数:“六百万两。此数我可一言而决,无需再问国中大臣。”
李景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似在心算。
半晌,他开口道:“六百万,不足以抚慰亡灵,更不足显诚意。一千万两。”
“七百五十万。”足利义满立刻跟上。
“九百万。这是底数。”李景隆语气平淡,却带着终局的味道:
“若一次给清有难处,可分两年,或三年。”
“将军若能应下,此事便一举了结。届时请备好称臣、请罪表文,以及第一批赔款,遣一重臣随我去南京——勘合贸易,一揽子解决。”
足利义满心中飞快计算,分三年,一年三百万。
即便勘合贸易只维持这三年,以今日所见丝银利差,幕府所得也远不止此数。
更关键的是,拿到了贸易许可,拿到了大明重臣访问的承诺,国内威望与实际利益,远超这九百万两的支出。
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更重要的是,对方把价码钉死在这里,意味着其他方面,尤其是他最在意的政治承认,不会再打折扣。
“好。”
足利义满不再犹豫,端起酒杯。
“九百万两,三年为期,每年三百万。一应交割细节、称臣请罪表文,我即日回京都命人精心草拟,不日奉上。”
李景隆也举杯,与他轻轻一碰:
“爽快。既然如此,请稍坐片刻,我现在就去见蓝大将军,安排你们见一面。”
足利义满一怔:“就在今天?”
“是。”李景隆重重一点头,起身匆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