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利义满回到京都时,已是第二日凌晨。他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日晒三竿。
他的儿子足利义持,匆匆走进来,在父亲面前坐下。
“父亲大人,昨日您深夜方归,未能详询。与明国使者的交涉,结果如何?”
足利义满揉了揉眼睛,颇有些得意:
“全谈妥了。李景隆张口闭口便是称臣、谢罪,将虚名看得比天还重。于我而言,无非是多费几份纸张,遣几个使臣罢了。他们已答应重开勘合贸易。”
足利义持眼睛一亮:“当真?那……代价呢?”
“赔银九百万两,分三年付清,每年三百万。”足利义满道。
“三百万两?”足利义持的眉头立刻锁紧,“父亲答应了?”
“不答应,贸易便无从谈起。”足利义满笑容消失了,“明人战舰就泊在眼前,这价码,算是他们‘客气’了。”
足利义持问道:“可这三百万两,难道全由咱们幕府承担?去年在厦门大开杀戒的,是大内义弘和斯波义将的部众!是西国的那些骄兵悍将!
这笔赔款,就该他们来出!即便不出全额,这头一年的三百万里,他们至少也得吐出两百万来!”
足利义满看着儿子,眼中流露出赞许:
“我何尝不是如此想。但义持,那两人,一个领有六分之一的国土,一个手握八分之一的重兵,在西国根深蒂固。直接向他们摊派如此巨款,只怕……”
足利义持打断道:“只怕他们不肯,反而激起变乱?他们若不肯为自家惹的祸事付账,也好办。
既然幕府出钱平息了明国的怒火,那重开勘合贸易的许可与份额,自然就该由幕府全权分配。
西国那两位‘老前辈’,还有他们麾下那些跟着捞好处的大名,今年的份额,就统统别想了!
所有的好处,都应归于京都、关东这些真正支持幕府、为天下安稳着想的大名。”
他越说越激动:
“他们不出钱赔偿明国,那就让他们看着别人与明国交易,赚得盆满钵满!时间久了,他们麾下的家臣国人先坐不住了!”
足利义满沉默了半晌,说道:
“你说得在理。不过,蓝玉和李景隆很快就要来京都访问,眼下一切以稳妥为上,切不可操之过急,激生大变。”
足利义持低头应道,"儿子明白,父亲,我们还是先召集京都的大商屋,把您运回来的唐货卖出去。"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足利将军从明国使者那里,带回了几十船的上国正货。
菊之厅内,京都与堺港的豪商巨贾们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饥渴的躁动。
自洪武皇帝锁海,勘合贸易断绝二十余载,流入日本的明货尽是零碎走私之物,何曾有过这种整船的高品?
侧门打开,数名侍从肩扛手抬,将货物展示于厅中。
眼前的景象更让行家们血脉偾张:
成捆的顶级湖丝。
厚重的金陵云锦。
苏杭绸缎,龙凤纹、睡莲纹,应有尽有。
样式清晰绚烂。
色彩是日本染坊无论如何,也调制不出的正红、宝蓝与明黄。
一摞摞书籍,宋版《史记》、《苏轼文集》
封面已然陈旧,却更显珍贵,墨香扑面而来。
此外,
还有精巧绝伦的掐丝珐琅器、
大块的极品徽墨、
成套的湖笔端砚……
陈列着的,无一不是断绝已久,只闻其名的珍品。
“哗!”
抑制不住的惊叹声响起,商人们向前涌去,眼睛死死盯住货物,如同饿狼见到了鲜肉。
一位年老的大商屋主人,手指颤抖着虚抚过一匹云锦,喃喃道:
“这纹样,这质地,自应永年初见过一面,再未曾有啊!”
足利义满稳坐主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缓缓开口:“货品在此,价高者得。开始吧。”
话音未落,竞价之声炸开,瞬间淹没了大厅。
“那批湖丝,我奈良屋全要了!按以往市价加二成!”
“加二成也想独占?我加三成!”
“这十匹正红云锦,三万两!单买!”
“宋版书!那套宋版书!无论如何请让给文星堂!”
场面彻底失控。
这已不是买卖,而是对断绝二十年时光的疯狂补偿,是对贸易权重启的提前押注。
商人们脸红脖子粗,几乎要厮打起来,报价牌此起彼伏,数字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攀升。
生丝与绸缎迅速被瓜分,书籍和文房珍玩更是引发了数家竞逐,价格飙至天际。
足利义持穿梭其间,高声确认着一个个天文数字。
足利义满闭目养神,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
交易从午后持续到深夜。
最后一刀宣纸被抢购,喧闹的大厅归于寂静,只剩下弥漫的浓郁香料与墨香。
足利义持抱着一摞厚厚的账册,低声道:“父亲,算清了。总收入一千零九十万两有余。”
净利润,超过四百万两。
足利义满接过账册,看了一眼,轻轻合上。
一夜之间,三百万两赔款,连同所有使节往来、典礼筹备的费用,全有了。
足利义满吩咐儿子:
“表文即刻去办。要最工整的汉文,最谦卑的词句。银两立刻装箱。
"明天,太阳升起时候就启程,让蓝玉看看,我们足利幕府的诚意是不打折扣的。”
午后,足利幕府室町殿。
拍卖的狂热还没散尽,麻烦便找上了门。
来者是两名昂首阔步的武士。
为首的瘦高个,是大内义弘的重臣 吉见信幸。
另一位身材敦实、目光阴鸷的,是斯波义将的家老 朝仓景高。
两人联袂而至,连通报都带着三分不耐烦。
“将军大人,”吉见信幸草草行礼,语气硬得像石头,
“听闻昨日室町殿有好货宴客,京都商贾尽皆饱腹。我家主公与斯波公远在西国,竟未得半分风声,这恐怕不合待客之道吧?”
朝仓景高接口,话说的更直接:
“勘合贸易乃天下人之利,幕府独享首批厚利,恐寒了四方守护大名之心。”
足利义满端起茶碗,还没开口,足利义持已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两位说得在理。贸易是天下人之利,那祸事是不是天下人之祸?
明国要九百万两赔款,既然二位主公有心共利,那这头一年的三百万两,就请吉见大人和朝仓大人,先替主公分担个两百万两如何?钱一到,下次船来的货,自然先分给西国。”
吉见信幸脸色一沉:“少君这是何意?赔款之事,自有幕府与明国交涉。”
义持霍然站起,手指几乎要点到两人鼻尖,
“去年在厦门杀掠两万明国边民的,难道不是你们两家的兵?现在闻到货香了,就跑来要分一杯羹?杀人的时候不想着幕府,抢货的时候倒想起待客之道了?”
他言辞如刀,劈头盖脸砸下:
“天底下没这么便宜的事!想拿货,就拿赔款来换!往后勘合贸易的份额,按出钱的力气分!一文不出还想满载而归?从哪里来的,就趁早给我滚回哪里去!”
“你!”朝仓景高勃然大怒,手按上了刀柄。
足利义满终于开口,“景高!小儿年轻,言语冲撞了。不过,我儿义持也说得在理,还请两位回去,转告你们的主公,想获得勘合贸易的份额,就得分摊赔款。送客!”
朝仓景高狠狠瞪了足利义持一眼,愤然转身离去,踩得地板咚咚作响。
吉见幸信回过头,扔下一句:"足利君,吃独食可不是好习惯。"
厅内恢复了寂静。
足利义满缓缓看向儿子,半晌才吐出一句:
“你锋芒太露了。他们回去添油加醋一说,西国那两个老狐狸,怕是要跳脚了。”
足利义持昂然道:
“父亲,难道对他们低声下气,他们就会不跳脚吗?索性挑明了,想要好处,就得按我们的规矩来!”
足利义满没有斥责,眼底掠过一丝欣慰。这头幼虎,终于开始对着强敌龇牙了。
但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赔款的箱子还没送上明国的船,西国的刀,却已经在暗中磨得更响了。
大内义弘和斯波义将,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他们不想赔款,只想贸易,这天底下,确实没那么便宜的事。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鸡笼港,气氛却轻松无比。
李景隆掰着手指头,满脸都是笑意:
“国公,这回差事办得漂亮。称臣、谢罪的表文咱们拿到了,六百八十万货款也到手了。
这头一年的三百万两,等足利义满一到,就能押解回京。
太孙殿下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知得多高兴。”
蓝玉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突然说道:“九江,别的事都好说。有件事,允熥反复叮嘱,咱们必须办成。”
“什么事?”李景隆问。
蓝玉说道:“等义满送银子到了,你得跟他提,必须在石见国划一块地,这事,得写进正式的条款里。”
李景隆哑然失笑,端起酒碗跟蓝玉碰了一下:
“您老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怎么在这等小事上反倒小心起来了?不就是几十亩地皮,建几间房子嘛!您老尽管放心,他不敢不答应。”
蓝玉瞥了他一眼,"那就好。等他来了,你跟他把这事敲定。"
李景隆满脸堆笑应下,心中却腹谤不己,
‘跟你说多少遍了,等到了京都,酒酣耳热之际,我顺嘴提一句,这事就成了,你非得现在就说。’
‘说就罢了,还非得白纸黑字写下来!蓝玉!你个老棺材瓤子是真烦人!难怪老爷子一见你就吹胡子瞪眼睛!"
他哪里知道,石见国根本不在足利义满的掌握之中。
而是牢牢嵌在西国霸主大内义弘的腹地,是那“六分之一殿”绝不容外人染指的核心。
在李景隆看来,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足利义满而言,却是一道足以撕裂日本,引发滔天巨浪的致命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