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足利义满携其子足利义持,押送着三百万两赔款的白银,再度抵达鸡笼港。
此番景象与从前截然不同。
港内旌旗招展,蓝玉与李景隆率众相迎,礼数周全。
宾主把酒言欢,气氛热烈,足利义满心中大定,只觉得万里波涛、千般磋磨,终究是值得的。
盛宴之上,蓝玉几番眼色催促,李景隆不情不愿端起酒杯,笑道:
“足利将军,你我既己通好,往后商贸必如流水。
我们蓝大将军深谋远虑,想着在石见国寻一处便利港口,划上几十亩地,建个官署。
一来照料往来商贾,二来方便两国互通声气。此事于将军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吧?”
他话音落下,满座欢语像是被无形的手抹去,骤然一静。
足利义满举箸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笑容僵住了。
他沉默片刻才搁下筷子,语气异常诚恳:
“蓝大将军高瞻远瞩,在下钦佩不已。只是既然要建官署,何不建于京都附近?那里商贾云集,水陆便利。莫说几十亩,便是几百亩良地,在下也绝无二话。"
见蓝玉一声不吭,足利义满又补充道:
"蓝大将军有所不知,石见僻处敝国西海岸,路途遥远,贫穷闭塞,并非良选。”
听了这一席话,李景隆脸上早挂不住了。
先前他在蓝玉面前夸下海口,此刻被这软钉子一碰,顿觉颜面扫地,只得强笑道:
“足利将军,蓝大将军向来言出法随,官署还是定在石见为好。”
足利义满瞅见蓝玉面色已阴沉下来,心中惊惧不已,生怕煮熟的勘合贸易就此飞走了。
他把心一横,决定吐露实情,起身向着蓝玉深深一躬:
“大将军明鉴,不是在下推诿,实在是有万难之处。那石见国,并非由我直领,其守护大名乃是大内义弘。
此人骄横跋扈,与在下素有龉龃,就在昨日,还曾找上门质询。若我强行在他辖区划地,无异于授给他口实,恐立生祸端,殃及贵我两国大局啊。”
他言辞切切,将自己与权臣的矛盾摊在了明处,只求蓝玉能体谅他。
蓝玉听罢,手中酒杯重重一顿,先前宴席上的和煦之气也随之荡然无存。
他冷冷问道:“我只要区区几十亩地建个房子,你就说了一大篇。看来,你这个幕府将军,完全做不了日本的主。那你这两封表文,能值几两银子?”
这话问得极冲,足利义满当即满脸赤红,他儿子足利义持已是面现怒色。
李景隆万万没想到,百事皆成,竟在最后这一件上翻了船。
朱允熥给他的使命是稳住日本,源源不断攫取银钱,岂能让大好局面就此破裂,他立刻堆起笑容打圆场:
“足利将军有所不知,我们蓝大将军性情向来直爽,绝无责备之意,只是我等对此事难免有些好奇罢了。
将军若实有不便,便当在下没提过,万事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来!来!喝酒!喝酒!”
他边说边向蓝玉连使眼色。
蓝玉性格孤傲倔强,即使在朱元璋面前,也是想放炮就放炮,哪里耐烦这样曲意周旋。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潦草拱了拱手:“九江,我营中尚有军务,就不作陪了。”
说罢,自顾自拂袖而去。
李景隆对蓝玉恼怒至极,外交场上,需要八面玲珑,岂容这等有勇无谋的匹夫逞性坏事!
他当即向足利义满拱手致歉,解释道:
“蓝大将军征战杀伐惯了,不懂得如何周全说话,万请足利将军莫要放在心上。
他军功赫赫,辈分又高,平生服气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徐达大将军、常遇春大将军、家父,再就是现在总督东南的傅友德大将军。
其余人等,他是真的不放在眼里。不瞒您说,方才他那番言行,在下也深不以为然。”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说完,足利义满脸上的疑虑仍未散去。
李景隆起身做了一件更显亲近的事,他坦然坐到了蓝玉空出的主位上,与足利义满隔得更近了。
“有些话本不该说,但我也不妨与您交底。蓝大将军为何动怒?不过是觉得自己的话在石见这件小事上不作数,颜面有些挂不住罢了。
但这绝不伤及你我议定的大局根基。我即刻修书一封,送往南京。这世上能让他听得进劝的,除了太子殿下,便只有我们那位皇太孙殿下了。”
足利义满果然被勾起了好奇,不由问道:“洪武皇帝陛下威加海内,难道也…”
李景隆立刻会意,摇头笑道:
“非是陛下不能,而是陛下与蓝大将军,皆是刚直如火的脾性,碰到一处反倒……
而我们这位皇太孙,今年虽然只有十五岁,却与蓝大将军有特殊渊源。太子妃,即皇太孙的生母,是蓝大将军的亲外甥女,且自幼在蓝府长大,与蓝大将军情同父女。
故而,蓝大将军待皇太孙,实如外祖父一般。只要皇太孙殿下一封训诫信来,此事必能化解。”
足利义满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其中关系。
李景隆再次向前倾身,给出最核心的保证:
“所以,您只管放心。先前所允诺的,我与蓝大将军联袂访问京都,以及回朝禀明陛下后,邀您赴南京觐见之事,全部作数,绝无更改。”
足利义满沉吟片刻,又试探着问道:“依曹国公之见…在下是否该备一份厚礼,好好打点一番蓝大将军,以免他心存芥蒂?”
李景隆闻言,不由得哑然失笑:
“将军多虑了。您打算如何打点他?论富贵,他已登峰造极;论爵位,他也位极人臣。金银于他,早已无足轻重。
他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非锱铢必较之人。此刻您在这里惴惴不安,说不定他转身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了然的安抚:“您尽管宽心,此事交由我来处置便是,定当办得周全。”
见足利义满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李景隆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命人把马和叫来,对他说:
"你现在就回南京。把这封信交给皇太孙,拿了黄太孙的回信了以后,立刻再来见我。"
足利义满眼见马和领命匆匆而去,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脸上恢复了血色。他重新举箸,与李景隆对饮了几杯。
李景隆将座位又挪近了些,压低声音道:
“不瞒将军,方才听您道出内情,李某也深为您不平。您为了日本安宁,与我朝修好,可谓用心良苦。那个……大内什么来着?”
“大内义弘。”足利义满接口道。
“对,大内义弘。”李景隆点点头,“此人竟敢如此不遵号令,实在可恶。将军若有意整顿纲纪,我们蓝大将军或许很乐意出手,帮您教训教训他。”
“此话当真?”足利义满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疑,“蓝大将军…肯应允么?”
“有什么不肯的?”李景隆笑了笑,“这些事,交由我来运作便是。再给将军透个底,如今满朝勋贵里,与我那皇太孙表弟最投契的,可就数我了。”
见足利义满面露思忖之色,李景隆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们陛下今年已近七旬,在众多孙辈之中,最疼爱的,便是我们这位皇太孙了。”
足利义满赶忙点头附和:“此乃人之常情,祖父疼爱孙儿,天经地义。”
“将军说得是!”李景隆重重一拍桌案,感慨道,
“我们陛下对这位皇孙,简直是爱重到了极处。虽说皇太孙今年才十五岁,但陛下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而这位皇太孙殿下,也着实聪慧能干,不同凡响。”
他端起酒杯,目光炯炯地看着足利义满:
“有我与皇太孙这层关系在,将军大可宽心。只要皇太孙一纸号令,蓝大将军必定愿替将军,好好教训那个…大内什么来着?”
“大内义弘。”足利义满低声应道。
“对,大内义弘!我记住他了!他死定了!”李景隆朗声一笑,举杯相邀,“来,足利将军,满饮此杯。将来定要让那大内义弘知道,得罪将军是何等凄惨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