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五月中下旬。
李自成御驾亲征的大军,如同一条饱食过度、行动迟缓的巨蟒,在河北东部略显荒凉的大地上,继续向着东北方向的山海关艰难蠕动。
离开北京已近一月,行程却未及半途。
当初誓师出征时的旌旗招展、士气如虹,早已被沿途的劫掠、混乱和疲惫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弥漫在整个队伍上下的、令人不安的浮躁与颓败气息。
时值初夏,本该是万物勃发、田间忙碌的时节。
然而,大军所过之处,官道两侧的景象,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萧条与死寂。
沿途萧条
田野荒芜,杂草丛生,许多田地显然已抛荒多时,不见庄稼,更不见农人。
途经的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随处可见。
有些村落尚有袅袅炊烟,但一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和喧嚣,立刻鸡飞狗跳,村民如同受惊的鸟兽般四散逃入山林或躲藏起来,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舍和来不及带走的简陋家当。
一些较大的集镇,本应是商贾云集之地,如今却门户紧闭,街市冷落,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的百姓躲在门缝后,用惊恐而麻木的眼神窥视着这支过境的“王师”。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仿佛这片土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而新的浩劫又接踵而至。
这疮痍满目的景象,并非全然是前朝战乱遗留,更有这支大顺“王师”一路东来的“杰作”。
劫掠成风
“筹饷!
为大顺天兵筹饷!”
这已成为闯军各部公开的口号,也是纵兵抢掠的遮羞布。
起初还只是小股部队脱离大队,对路边村庄进行“征粮”。
很快,这种行为便失去了所有约束,演变成一场全军参与的、赤裸裸的洗劫。
士兵们,尤其是那些收编不久、匪气未脱的杂牌军和流民出身者,如同脱缰的野马,红着眼扑向任何可见的人烟聚集地。
军官们非但不制止,反而带头冲锋,将抢掠视为激励士气、中饱私囊的手段。
惨剧在每一天、每一处上演。
粮食被搜刮一空,粮仓地窖被掘地三尺。
圈养的牲畜被当场宰杀,成为军中美餐。
百姓家中稍微值钱的物件——铜钱、首饰、甚至一口铁锅、一匹粗布,都被抢夺殆尽。
反抗者轻则被打得头破血流,重则血溅当场。
妇女的哭喊声、老人的哀求声、孩子的惊哭声,与士兵们的狂笑、呵斥、打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乱世的悲歌。
更令人发指的是,掳掠妇女已成常态。
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士兵们如同对待货物般拖拽上车,充作营妓,供其淫乐。
许多村庄在军队过后,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无声的哭泣。
庞大的辎重队伍,因塞满了各种抢来的“战利品”而更加臃肿不堪,行军速度一降再降。
整个队伍,已彻底沦为一股破坏力惊人的流寇集团,其行径与昔日他们所要推翻的“明末官军”乃至土匪流寇,并无二致。
苏俊朗的愤懑
苏俊朗所在的技术分队,被裹挟在这股毁灭性的洪流中,每一步都踏在良心的煎熬之上。
他骑在马上,面色铁青,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惨剧,胸中怒火翻腾,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他曾亲眼看见一队士兵将一个老翁推倒在地,抢走他怀中仅有的半袋救命粮;他曾听见不远处村落里传来女子凄厉的尖叫,随后是士兵们野兽般的哄笑;他曾闻到风中带来的不是草木清香,而是房屋焚烧的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再也无法忍受,策马奔向中军,找到正在一处刚被“征用”的乡绅大院里饮酒作乐的刘宗敏。
“刘将军!”
苏俊朗强压怒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沿途劫掠,民怨沸腾,十室九空!
如此作为,与流寇何异?
岂是王者之师所为?
长此以往,民心尽失,后勤断绝,未至山海关,我军已自溃矣!
恳请将军严令制止,整肃军纪!”
刘宗敏正搂着一个抢来的女子灌酒,闻言醉眼惺忪地抬起头,脸上横肉一抖,嗤笑道:
“苏大学士,你又来婆婆妈妈!
什么民心?
什么王师?
老子们刀头舔血打天下,吃他几口粮,玩几个娘们儿怎么了?
这些刁民,以前给明朝交粮纳税,如今给咱们天兵贡献点,天经地义!”
他推开怀中的女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苏俊朗的鼻子:
“我看你就是书读多了,迂腐!
妇人之仁!
没有弟兄们抢来的这些粮食财物,谁他娘的给你卖命去打山海关?
再啰嗦,扰乱军心,老子军法处置!”
周围的其他将领也纷纷起哄,嘲笑苏俊朗的不识时务。
苏俊朗看着刘宗敏那被酒色和权力侵蚀得面目全非的脸,看着周围那些麻木或谄媚的将领,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任何理性的劝谏,在这群已被欲望和暴力彻底支配的人面前,都是对牛弹琴。
士气异化
而更令人忧心的是军队内部士气的诡异变化。
表面上看,士兵们因抢掠得手而“士气高昂”,行军途中充满了喧嚣和躁动。
但这种“高昂”,是建立在贪婪和短期刺激之上的虚假繁荣。
士兵们的注意力完全从攻克山海关这一战略目标上转移开了。
他们谈论的不再是破敌之策,而是下一个村庄有多少油水,谁抢到了更多的金银,谁掳到了更漂亮的女人。
战斗意志在享乐中消磨,纪律彻底崩坏,各营之间为争夺抢掠目标而发生的械斗屡见不鲜。
真正的战斗力,却在持续流失。
长途行军本就疲惫,加上日夜纵酒狂欢,许多士兵面色浮肿,眼神涣散,盔甲歪斜,连手中的兵器都拿不稳。
这样的军队,一旦遭遇以逸待劳、纪律严明的强敌,后果不堪设想。
后勤体系更是名存实亡。
统一的粮草调配被混乱的抢掠取代,各营各自为政,饱一顿饥一顿,真正的战略物资储备消耗速度远超预期。
大军如同一头啃光沿途草根的蝗虫,正在快速消耗着本就不多的元气。
黄昏时分,大军在一片刚被洗劫过的村庄外扎营。
村庄多处起火,黑烟滚滚,映照着夕阳,显得格外凄惨。
一群士兵欢呼着从燃烧的废墟中跑出,手里挥舞着抢来的鸡鸭、布匹,甚至还有几坛酒,脸上洋溢着满足而狰狞的笑容,仿佛刚刚完成了一场伟大的狩猎。
苏俊朗勒住马,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却照不亮那深不见底的沉重与悲凉。
那些士兵手中挥舞的,不仅仅是鸡鸭和布匹,更是这支军队最后的一丝人性和希望。
那燃烧的村庄,仿佛是这个新生政权命运的预演。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东北方那越来越近、却也隐藏着巨大未知风险的山海关方向,心中涌起一股近乎绝望的预感。
军心已散,民心已失,强敌环伺,内腐丛生。
这支承载着无数人野心与梦想的军队,正踏着累累白骨,奔向的,恐怕不是辉煌的胜利,而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轻轻一叹,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劫掠所得,安能久持?
此非王师,实乃自掘坟墓矣。”
夜幕降临,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和这支迷失方向的军队,一同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前路,只剩下血腥与毁灭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