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霁天青。
梁蘅如约而至。
崔置婉已在昨日那株玉兰树下置了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茶烟袅袅。
见他来了,她并未多言寒暄,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随即抬手,指尖轻抚过琴弦。
琴音再次流淌而出,这一次,不再如孤泉幽咽,却似失群孤雁徘徊于长空,声声哀鸣。
转瞬又似春溪解冻,潺潺流淌,然那流水声中,依旧裹挟着挥之不去的寂寥与淡淡愁绪。
梁蘅静坐一旁,凝神聆听。
待一曲将终,余韵尚在庭院中萦绕不散时,他忽道:“姑娘琴中有愁。”
崔置婉按在琴弦上的指尖蓦地一顿,抬眸望向他,眼中浸染一丝惊诧。
“公子,听得出?”
梁蘅淡淡一笑,目光掠过她微显苍白的面容,望向那满树玉兰。
“听得懂琴音的,原不止姑娘一人。”
崔置婉默然不应。
长久的宁谧在两人之间流淌,唯余微风拂过花叶的细微声响。
良久,她才低低开口,声调轻如叹息。
“我父母早亡,孤身寄居伯父家中,虽顶着崔氏嫡女的名头,实则不过是外人眼中,一个碍事的累赘罢了。”
梁蘅置于膝上的指尖收紧,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愫,声调同样低沉。
“我生母也早逝,自幼养在养母膝下,也曾天真以为,寻到了归处。”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也有一丝深藏的痛楚。
崔置婉倏然抬眸望他。
四目相接的刹那,无需更多言语,竟从彼此明净的眼底,清晰地映照出那份同病相怜的孤寂。
他是大梁当朝皇长子,亦是深宫中无人问津的透明人,生母早逝,养母偏心,偌大宫廷,无人真心庇护,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而她,是清河崔氏分支的嫡女,名头看似尊贵,实则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冷暖自知,在族人的冷眼与算计中,亦是在薄冰之上艰难行走。
再后来,玉兰花开花落。
在另一处僻静的玉兰林中重逢时,他特意选了一支初绽的玉兰,递予她面前。
“玉兰高洁,不争春色,不媚俗尘,”他望着她清亮的眼眸,嗓音放得极轻,“像你。”
她接过那支清雅的花枝,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反问道:“那殿下像什么?”
梁蘅沉默良久,目光落在玉兰树下黝黑肥沃的泥土上,才缓缓道:
“像这树下的泥土,默默无闻,护着根罢了。”
她闻言,却是轻轻摇头,抬起皓腕,将那支带着她掌心温度的玉兰,仔细地别在他墨色的衣襟前,动作轻柔而珍重。
“泥土肥沃,则花木繁盛;根深蒂固,则枝叶葳蕤。”
“殿下泽被之处,自有生机,何必如此自轻?”
……
“在想什么?”
梁蘅低沉而温和的嗓音,将她自绵长幽深的回忆中拉回。
崔置婉唇角下意识地弯起,正欲启唇回应,喉间却骤然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腥甜。
紧接着,胸口传来一阵尖锐如锥刺般的剧痛。
她猛地攥紧了宽大的衣袖,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布料中,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涌到唇边的咳嗽硬生生咽了回去,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婉儿?”梁蘅敏锐地察觉到怀中人儿身体的瞬间僵硬,低头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没…没事。”
崔置婉迅速松开紧攥衣袖的手,借着倚靠在他怀中的姿势,将那瞬间涌上的痛楚强行压下。
她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嗓音带着微颤。
“只是…只是有些乏了,阿蘅的怀抱太暖,叫人昏昏欲睡呢。”
梁蘅不疑有他,怜惜地抚过她如瀑的青丝,低柔道:“既如此,那便早些歇息罢。”
崔置婉温顺地点点头,依言从他怀中起身。
然而刚一站直,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险些栽倒。
她心中大惊,急忙伸手扶住身旁坚实的紫檀木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
借着整理微皱裙裾的动作,她飞快地将袖中那块已然染上点点猩红的丝帕,更深地藏匿进袖袋的褶皱里。
她抬首,迎上丈夫那双盛满担忧与缱绻的眸子,心头猛地一刺,痛楚更甚于方才身体的剧痛。
“阿蘅别担心。”
她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努力让声线听起来平稳且轻柔,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娇嗔。
“我只是起得急了些,有些头晕罢了,歇息片刻便好。”
梁蘅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
他小心地扶着她到床榻边坐下,竟俯下身,亲自为她褪去脚上那双精致的软底绣鞋。
“你近日气色总是不好,人也清减了许多,明日请太医来仔细看看,开几剂滋补调理的方子才好。”
“不用了,真的不用!”
崔置婉心中一紧,连忙摇头,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的坚持。
“不过是换季天寒,一时不慎受了些凉气,不打紧的。我自己知道,静心休养几日,喝些驱寒的汤药便好了。”
她顿了顿,见丈夫眼中仍有疑虑,似要再劝,便故意板起脸,拿出几分娇蛮模样。
“阿蘅莫非是忘了?我可是在姑苏水乡长大的,最是懂得如何调理寒气了。”
“你呀,就放心吧。”
梁蘅望着她故作轻松的笑靥,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
“好,好,都依你。”
“只是若不见好,定要听我的。”
他俯身,在她光洁微凉的额间落下温柔一吻。
然而就在他转身去熄外间灯烛的瞬间,崔置婉迅速侧过身,以身体为遮挡,飞快地将袖中那块猩红斑驳的染血丝帕抽出,紧紧攥在手心,然后悄无声息地塞至枕下最深处。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崔置婉倚在床头,目光紧紧追随着丈夫的背影。
烛光将男人挺拔的身姿勾勒出一道温暖而坚实的轮廓,墨蓝锦袍在昏黄中流淌着沉静的微芒。
她贪婪凝视着这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似要将每一个细微动作皆刻进心底。
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眷恋,紧紧攀附着他,又深藏着无尽的哀伤与不舍。
细密的雪花无声无息,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很快便将庭院覆盖成一片素白,也掩盖了世间所有的声响与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