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紫宸殿。
皇帝枯坐于案后,面前几碟御膳精致玲珑,箸尖却几乎未动。
璇枢公主梁宓静坐对面,敛睫低眉。
银箸轻触瓷盘的微响,成了这空旷殿堂里唯一的声息。
炭盆透出稀薄暖意,烛影在二人面上轻轻摇晃,反衬得满室沉寂愈发深重。
“宓儿。”皇帝的嗓音突兀响起,沉缓地碾过凝滞的空气,“再过三日,便是你母后的忌辰了。”
梁宓执箸的素手一滞,抬眸望去。
灯烛里,父皇的目光虚虚落在远处,似穿透了眼前跳跃的火苗,投向更幽深的过往。
“是。”她轻声应道,眸色静如寒潭,波澜不惊。
皇帝徐徐收回视线,落在女儿脸上。
恍惚间,竟似又见着了她。
那眉眼,那垂眸时的神态,烟水般的沉静,几乎如出一辙。
“朕有时会想…”皇帝喉间微哽,嗓音沙哑下去,“若她还在,该有多好。”
梁宓轻轻搁下银箸,静静注视着父皇。
她极少见到这位执掌乾坤的帝王流露出这般情状。
此刻的他,褪去了九五之尊的威仪,倒像个寻常的丈夫,眉间锁着化不开的倦与悔,为亡妻黯然销魂。
殿内静得能听见雪落簌簌。
良久,她才低声道:“父皇不必自责。”
“不自责?”皇帝摇头,笑漪苦涩,“是朕当年…未能护她周全…若朕再警醒些,她或许就不会…”
话未尽,他已闭目,将喉头翻滚的涩意生生咽下。
梁宓起身,紫色裙裾拂过冰冷金砖。
“母后若在,定不愿见父皇如此自苦。”她道。
皇帝抬眸,视线久久停留在女儿身上,半晌才道:“你倒是像极了她。”
梁宓微微垂首,鸦青的羽睫掩去眸中深浅,只道:“夜已深,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皇帝默然颔首,看着她躬身行礼。
行至殿门,她却又驻足,轻声道:
“母后最喜红梅盛放之景,若见今岁宫中之梅开得这般好,定会欢喜。”
皇帝身形微震,未应声。
那道孤清身影被烛光拉得细长,终是没入门外浓稠夜色。
殿门合拢,寂静重新聚拢,沉甸甸地压满每一寸空隙。
皇帝独坐案前,目光投向窗外纷扬不止的雪幕,思绪却已溯着时光逆流,飘回那个同样大雪纷纷的冬日。
……
“啪嗒——”
一滴融化的雪水,自高高的窗棂坠下,砸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
声音在寂静的殿宇内格外清晰。
皇帝怔然抬手,指尖触及脸颊,才发觉并非落泪,而是窗外积雪消融的痕迹。
他缓缓展开宽大的手掌,掌心纹路纵横交错,似还残留着多年前她指尖的温度。
那温软细腻的触感,早已刻入骨髓,却再也无法触及。
案上精致的菜肴早已凉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如同他此刻凝固的心绪。
殿外,风雪依旧呼啸,拍打着紧闭的窗棂,呜咽声不绝于耳。
皇帝独自起身,明黄龙袍在烛火下显得有些沉重。
他缓步走到那盏长明灯前。
琉璃罩中,焰心微弱却执拗地亮着,光晕昏黄,照不暖咫尺之间。
他伸手触碰灯座,一片冰凉。
原来彻骨的寒意,不是来自殿外的风雪,而是来自再也捂不热的回忆。
他猛地阖上双眼,胸口似是被一块冰冷的顽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沉重得几乎要将他撕裂。
二十一年了。
这漫长岁月里,他铲除政敌、平衡朝堂、将诸皇子与朝臣捏在掌心玩弄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坐拥这万里锦绣江山,手握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却再也寻不回梅树下那个会嗔会笑的女子。
他给靖贵妃荣宠,给后宫嫔妃体面,却始终固执地空悬后位。
好似这样,就能骗过自己,骗过这冰冷的宫墙,骗过这无情的岁月,她从未离开。
好似推开那扇沉重的宫门,她依旧会在烛灯下,含笑望他。
“垂盈…”
他对着虚空低唤出那个刻在心尖的名字,嗓音沙哑干涩。
“若你在,朕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无人应答。
窗牖无声开合,带进一缕凛冽的寒风,吹得烛影又是一阵摇曳。
他推开沉重的殿门,步入庭中风雪。
雪不知何时已停,一轮冷月高悬,清辉洒落,映照着满园覆雪的红梅。
那些他登基后为她亲手种下的梅树,此刻在皎月与积雪的映衬下,静默绽放。
红得凄艳,白得苍凉。
她说最爱红梅傲雪凌霜的风骨,他便让这宫墙内外,遍植红梅。
岁岁年年,花开如伴。
可如今,梅依旧,人长绝。
风起,卷落枝头积雪,也拂乱他鬓边散发。
雪又无声落下,渐渐覆盖了虬曲的梅枝,也覆盖了曾经月下并肩踏雪寻梅的足迹。
皇帝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托起一枝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梅枝。
微微一触,花瓣上堆积的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那抹艳烈到极致的红,在月华下灼灼燃烧。
刺得他眼眶生疼,一股酸涩直冲眼底。
“朕种了满宫红梅,”他喃喃自语,“你怎么…就不肯入梦来看看呢?”
帝王独自矗立梅树下,挺拔身影在雪地上投下孤寂的黑影。
雪花悠悠飘落,落满了他明黄的肩头,落在他乌黑的发顶,积了薄薄一层。
他却浑然不觉,仿若已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凝固成了一尊悲伤的雕像。
李公公悄步近前,手中捧着一件厚重的玄狐大氅,欲为帝王披上御寒。
却见帝王缓缓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退下。”
嗓音嘶哑,却透着不容违逆的帝王威仪。
李公公喏喏退下,隐入殿内的阴影中。
皇帝在梅树下伫立许久,久到时间都似凝固。
直至寒意浸透,他才缓缓转身,一步一步,踏着积雪,回到那座空旷冰冷的宫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寒气隔绝在外,也将那满园孤寂的红梅锁在了门外。
室内烛光昏黄,更显空旷。
他缓缓走到御案前,动作小心翼翼,展开了一幅珍藏的画卷。
画上,一个女子巧笑嫣然,眸光莹莹,正立于梅树下抬手折枝,轻嗅梅香。
她笑容明媚似冬阳,仿若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
他指腹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缓缓抚过画中人温婉的眉目。
那熟悉的轮廓,那灵动的神采,犹如穿透了泛黄的澄心堂纸,灼烫着他的指尖。
一滴温热终于挣脱强忍的束缚,无声地砸落在画中人的衣襟处。
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墨痕,如同心口无法愈合的伤疤。
满园梅花寂寂开,暗香浮影月徘徊。
再无赏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