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轰鸣声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当陆寒琛被周骁用轮椅推着,穿过戴高乐机场熙攘的人群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十五年了。他从未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这片承载了他最初的爱恋、最深的辜负,以及最漫长惩罚的土地。
巴黎的空气与瑞士截然不同。少了阿尔卑斯山间的清冽纯净,多了塞纳河水的湿润,以及城市本身特有的、混合着咖啡、香水、燃油和无数人生活气息的复杂味道。这空气涌入他孱弱的肺腑,带着一种陌生的、喧嚣的活力,刺痛着他早已习惯孤寂的神经。
他没有四下张望,只是微微垂着眼睑,放在毛毯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机场明亮的灯光,川流不息的不同肤色面孔,各种语言交织成的嘈杂声浪,都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不适。他的身体像一架过于精密且濒临报废的仪器,对外界任何超出常规的刺激都报以剧烈的排斥。
周骁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尽量选择人少的通道,迅速办理了相关手续,叫了一辆宽敞的出租车,小心翼翼地将陆寒琛安置在后座,轮椅折叠放进后备箱。
“去预订的酒店。”周骁对司机说道,报出了一个地址。
车子汇入巴黎傍晚的车流。陆寒琛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脸色比在飞机上时更加苍白,呼吸略显急促。周骁担忧地看着他,将准备好的便携氧气袋放在手边,随时准备取用。
陆寒琛没有睁眼,但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感知着这座城市。车轮碾过路面的细微震动,窗外模糊闪过的霓虹光影,偶尔响起的汽车鸣笛……这一切,都与他过去十五年所在的那个静谧得只能听见风声雪落、鸽子扑翅和风铃轻响的小镇,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这里,有她。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穿过他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细密而持久的痛楚,却也奇异地支撑着他,没有在这陌生的喧嚣中彻底崩溃。
酒店位于塞纳河左岸,并非顶级的奢华之所,但位置很好,环境清幽。周骁选择这里,是因为它有一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优点——它所在的楼层,恰好能越过一片低矮的建筑屋顶,遥遥望见位于几个街区之外,苏婉婷工作室那栋标志性历史建筑的顶层轮廓。
办理入住时,陆寒琛全程沉默,任由周骁处理一切。他的体力在长途飞行和机场的嘈杂中几乎消耗殆尽,此刻全靠意志力强撑着。
房间在酒店较高楼层,整洁而安静。周骁将陆寒琛推到窗边,然后走过去,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刹那间,巴黎冬日的天光涌了进来,有些刺眼。陆寒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待视线适应后,他的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瞬间定格在了远处那个特定的方向。
那里,在一片灰色屋顶和光秃树梢之上,一栋有着独特穹顶和巨大落地窗的建筑静静矗立。在夕阳的余晖下,建筑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色的光芒,宛如一座遥远的、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堡垒。
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是她用了十五年时间,亲手打造的时尚帝国的心脏,是她浴火重生、光芒万丈的证明。
陆寒琛的身体微微前倾,原本搭在毛毯上的手抬起,轻轻按在了冰凉的玻璃窗上,仿佛想要缩短那看似咫尺、实则天涯的距离。他的眼神不再是空茫和疲惫,而是凝聚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卑微的渴望,有深沉的痛楚,有无法言说的愧疚,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仰望。
他到了。他真的到了巴黎,到了能看到她的地方。
尽管他知道,那扇窗后的人,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早已被她驱逐出生命的人,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贪婪地凝视着她所在的方向。
“就是那里。”周骁的声音在一旁低沉地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
陆寒琛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听到周骁的话。他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跨越了物理的空间,投注在了那栋遥远的建筑上。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但眼底那翻涌的情绪,却如同塞纳河的暗流,汹涌澎湃。
周骁默默地将他的行李放好,又检查了一下房间里的设施,然后将必备的药物和一杯温水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寒琛,你先休息一下,我就在隔壁房间,有任何不舒服,立刻按呼叫铃或者打电话给我。”周骁叮嘱道。
陆寒琛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窗外。
周骁知道他此刻需要独处,轻轻叹了口气,退出了房间,细心地带上了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陆寒琛自己浅促的呼吸声。
夕阳缓缓下沉,天边的金色逐渐被绯红和绛紫取代,巴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辰。远处那栋建筑也亮起了灯,在暮色中显得更加清晰,也更加……遥不可及。
陆寒琛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凝视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双腿传来因为久坐而产生的麻木和刺痛,直到窗外的夜色彻底浓郁,将那栋建筑的轮廓融入一片璀璨的灯海之中,只有那熟悉的顶层灯光,如同灯塔般,固执地亮在他的视野里。
周骁中间进来过一次,送来了晚餐。是清淡的粥和一些易消化的食物。陆寒琛只是机械地吃了几口,便摇了摇头。他的胃口一直很差,此刻更是没有任何进食的欲望。
周骁没有勉强,收拾好餐具,看着他依旧停留在窗边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说:“医生说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能太过耗神。”
陆寒琛仿佛没有听见。
周骁无奈,只得再次退出。
夜更深了。城市的喧嚣似乎沉淀了一些,但巴黎终究是不眠的,远处依旧有车流的声音隐隐传来。
陆寒琛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冷,即使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即使膝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那股寒意依旧无法驱散。他从贴身的衣袋里,颤抖着取出那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泛黄画纸。
小心翼翼地展开,三个歪歪扭扭的、用黑色蜡笔画的,手牵着手的简笔小人,在房间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幼稚,却又那么沉重。
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那粗糙的纸面,拂过那代表着他、婉婷和念念的三个黑色人影。这是他对“家”这个概念,最后,也是唯一的实物凭证。是念念年幼时无意识的涂鸦,却成了他后半生全部的爱与痛、罪与罚的缩影。
他就这样,一只手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另一只手无力地搭在轮椅扶手上,继续望着那个亮着灯的方向。
他没有思考过去,也没有幻想未来。他的大脑因为病痛和疲惫,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只是本能地,贪婪地,用尽所有感官去捕捉、去感受与她有关的一切——她所在城市的夜空,她可能呼吸过的空气,她工作室窗口透出的、或许曾照亮过她身影的灯光。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一种奢侈的圆满。
不求重逢,只求在同一个天空下,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
他做到了。
尽管这空气,对于他这具残破的身躯来说,已经太过沉重,太过寒冷。
窗外的巴黎,灯火璀璨,浪漫而富有生机。而窗内的他,蜷缩在轮椅上,像一枚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无人看见的角落,进行着生命最后一场寂静而卑微的朝圣。
夜,还很长。而他,将会这样,日复一日,坐在窗前,望向那个方向,直到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