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店房间的窗前凝望了几天后,一种更强烈的渴望,如同暗流,在陆寒琛死寂的心湖底涌动。隔着玻璃,隔着街道,隔着那无法逾越的十五年光阴,那栋建筑依旧遥远得如同海市蜃楼。他需要更近一些,哪怕只是物理上更近一些。
这天上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巴黎冬日常见的铅灰色云层,洒下些许缺乏温度的光辉。陆寒琛靠在轮椅里,看着窗外那被阳光勾勒出清晰轮廓的建筑顶层,忽然对周骁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推我出去……去对面的公园。”
周骁正在给他准备药片,闻言手一抖,几颗白色药丸滚落在桌面上。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寒琛:“寒琛!外面太冷了,你的身体根本受不住!医生说过……”
“去吧。”陆寒琛打断他,目光依旧焦着在远处,语气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就一会儿。”
周骁看着他那张瘦削得几乎脱形、却写满了固执的侧脸,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这是陆寒琛生命最后旅程中,唯一也是最终的执念。他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
他沉默着,将滚落的药丸一一拾起,然后走到陆寒琛身边,默默地为他裹上最厚的羽绒服,围上羊毛围巾,戴上帽子,又在他的膝上多加了一条厚重的毯子。他做得极其仔细,仿佛要通过这些动作,将眼前这个脆弱得如同琉璃般的人,牢牢护住,抵御外界的风寒。
做完这一切,周骁才深吸一口气,推着轮椅,走出了酒店房间。
室外的冷空气如同细密的冰针,瞬间刺向裸露的皮肤。陆寒琛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苍白的脸颊上迅速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周骁的心揪紧了,几乎想要立刻把他推回去。
但陆寒琛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适应了几秒,便重新睁开,目光执拗地望向前方。
周骁推着他,穿过并不宽阔的街道,走进了酒店正对着的那个小型公园。冬日的公园显得有些萧索,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顽强地指向灰蓝色的天空。草坪枯黄,只有耐寒的冬青还带着些许绿意。几个老人裹得严实在散步,还有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匆匆走过。
周骁按照陆寒琛无声的指引,将他推到公园里一张正对着苏婉婷工作室大楼的长椅旁。这个位置选得极好,视线穿过稀疏的树枝,可以毫无遮挡地看到那栋建筑气派的大门、部分橱窗,以及……那高高在上的、属于苏婉婷工作室的顶层和巨大的落地窗。
陆寒琛示意周骁就在这里停下。
他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便如同入定一般,将全部的目光和心神,都投向了那个方向。周遭的一切——孩童的嬉笑声,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鸽子扑棱翅膀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栋沉默的建筑,和那扇他渴望窥见却又深知永远无法触及的窗。
阳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他周身弥漫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与寒冷。他就像一个最虔诚的朝圣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圣地脚下,却只能卑微地停留在门外,进行一场无声的膜拜。
周骁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那凝固般的背影,心痛如绞。他拿出手机,悄悄给医生发了信息,简要说明了情况,询问注意事项,然后便只能焦灼地守在一旁,时刻关注着陆寒琛的状态。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陆寒琛一动不动,只有偶尔因为寒冷或者身体的疼痛而引发的细微颤抖,泄露着他此刻正在承受的煎熬。他的手指在厚厚的毛毯下,紧紧攥着那张泛黄的涂鸦,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与那段早已逝去的时光,唯一的联系。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许,什么都期待不到。他仅仅只是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呼吸着她日常呼吸的空气,感受着她可能走过的路径,看着她所在地方的阳光与阴影的变换。这对于他而言,已经是一种近乎奢侈的圆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更久。那栋建筑的大门偶尔有人进出,大多是衣着时尚、步履匆匆的职员或访客。陆寒琛的目光会短暂地追随一下那些身影,随即又黯淡下去,重新定格在高处那扇始终没有动静的窗前。
就在周骁担心他受寒太久,准备再次劝说时,那扇一直静止的、巨大的落地窗后,似乎有人影晃动了一下。
陆寒琛的呼吸骤然一窒。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前倾了倾,浑浊的眼眸里,猛地迸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跳动。
一个窈窕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那扇明亮的落地窗后。距离太远了,他根本看不清面容,甚至连衣着都只是一个朦胧的轮廓。但那身影的姿态,那走动的韵律,却像一道穿越了十五年时光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是……她吗?
或许只是她的员工,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他的心,却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他脆弱不堪的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和窒息感。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那模糊的影像刻进自己即将永闭的双眸里。
那个身影在窗前停留的时间很短,似乎只是路过,或者站在那里短暂地眺望了一下窗外。然后,便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视野的深处。
窗后,依旧是一片空茫的明亮。
陆寒琛却依旧维持着那个向前倾身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攥着涂鸦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靠回了轮椅背垫。
然后,周骁看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
陆寒琛那几乎已经不会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表情。它太轻微,太短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微尘,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但那瞬间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巨大痛楚与一丝虚幻满足的复杂光芒,却让周骁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看到了,并且,他将那惊鸿一瞥,当成了她。
那抹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笑意”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灰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情绪波动,已经抽干了他体内最后一点能量。
他闭上眼睛,头无力地靠在轮椅一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息声变得粗重而艰难。
周骁立刻上前,蹲下身,焦急地问:“寒琛?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回去,马上回去!”
陆寒琛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他不想离开,哪怕多待一秒,也是好的。
但他身体的抗疫是如此强烈,寒冷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连摇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周骁不再犹豫,果断地站起身,推着轮椅,离开了这张承载了太多无声痛苦与卑微渴望的长椅,朝着酒店的方向返回。
轮椅碾过枯黄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陆寒琛被重新安置在酒店房间温暖的窗前时,几乎已经虚脱。周骁手忙脚乱地给他喂药、吸氧,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心疼得无以复加。
然而,当陆寒琛再次睁开眼,望向窗外那栋建筑时,周骁却在他那一片死寂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奇异的、近乎虚幻的平静。
仿佛,刚才在公园长椅上的那短暂一刻,那模糊身影的惊鸿一瞥,那自欺欺人的瞬间满足,已经填补了他生命中某种巨大的空缺,让他可以……甘心就此长眠。
他依旧每天都会让周骁推他去公园,在那张固定的长椅上,坐上一段时间。风雨无阻,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成了他最后日子里,唯一且固执的仪式。
孤独的赎罪,在巴黎冬日萧索的公园里,具象化为一个坐在轮椅上、沉默凝望的剪影,虐到了极致,也静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