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天边最后一抹绛紫。星辰在遥远的穹顶之上冷漠地闪烁,俯视着这片大地上刚刚上演的、无人知晓的永别。
几公里外的那个萧索公园里,寒意随着夜露弥漫开来,浸入骨髓。
周骁在原地僵立了许久,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他眼睁睁看着陆寒琛缓缓闭上眼睛,那动作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在他心里砸出了一个鲜血淋漓、永难愈合的洞。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动了陆寒琛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也吹不散那笼罩在他周身、已然凝固的死寂。
“寒琛……?”周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知道答案的、残酷的事实。
没有回应。
轮椅上的男人,头颅微微偏向别墅的方向,脸色是一种彻底失去生命力的灰白,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瓷器般易碎的光泽。他闭着眼,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扭曲的释然。仿佛卸下了背负一生的、名为悔恨与执念的沉重枷锁,终于得以安眠。
周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他伸出颤抖不止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陆寒琛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片虚无的冰凉。
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流。那维持了他四十八年生命,承载了他无数痛苦与思念的呼吸,停止了。
最后的一丝侥幸,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悲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周骁淹没。他猛地缩回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决堤而出,滚烫地滑过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
他来了,他看见了,他……永别了。
以一种最安静、最孤独、最不打扰的方式。
周骁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他想放声痛哭,想嘶吼,想质问这该死的命运为何如此不公!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颓然地跪倒在冰冷的轮椅边,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无声的恸哭。
他知道,陆寒琛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这漫长的十年,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一场凌迟处死的缓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思念与悔恨的刀刃上行走,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如今,刑期已满,他终于得到了解脱。
可这解脱的代价,是永恒的沉寂,是再也无法挽回的失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骁才勉强找回一丝力气。他抬起布满血丝和泪水的眼睛,看向陆寒琛垂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那只曾经执掌庞大商业帝国、翻云覆雨的手,如今瘦削得只剩下嶙峋的骨节,皮肤苍白泛青,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而在他冰冷僵硬的手指间,紧紧攥着一张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
周骁认得那张纸。是念念很多年前画的那张涂鸦,上面是三个歪歪扭扭的黑色人影。这十年,陆寒琛将它视若珍宝,无数次在无人时展开摩挲,仿佛能从那稚嫩的笔触里,汲取到一丝虚幻的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
此刻,他即使是在生命彻底流逝、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也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攥着它。这几乎是他与这个世界,与苏婉婷和念念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了。
周骁试图轻轻抽出那张纸,想将它作为遗物好好保存,却发现根本抽不动。陆寒琛的手指攥得那样紧,仿佛那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骨髓,无法分离。
他放弃了,只是红着眼眶,看着那紧紧攥着涂鸦的手,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夜更深了。公园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驶过的声音,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光秃的树枝,在陆寒琛平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摇晃的光影,明明灭灭,如同他已然逝去的生命之火。
周骁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了。他不能让他一直留在这冰冷的公园里。
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早就联系好的、负责陆寒琛身后事的助理的电话。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悲痛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
“过来吧……陆先生,他……走了。”
说完这句,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握不住手机。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周骁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在轮椅边,守着陆寒琛彻底冰冷的身体,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依旧亮着温暖灯光的住宅区。
那里,灯火璀璨,生活还在继续,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未来的希望。
而这里,只有一具逐渐冰冷的躯壳,和一个心碎欲绝的守护者。
很快,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的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公园边缘。车上下来几个人,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肃穆而专业。他们是陆寒琛早就安排好的、处理瑞士之外事务的隐秘团队人员,负责确保他离世后的所有事宜都能按照遗嘱,安静、不引人注目地进行。
没有人说话,只有眼神的交流和无言的默契。他们动作轻柔而迅速地将陆寒琛从轮椅上转移到一副特制的担架上,小心地为他盖上了洁白的布单,连同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张涂鸦。
周骁看着那抹白色覆盖上陆寒琛安详的面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他踉跄着站起身,双腿因为长时间跪地而麻木刺痛。他跟着那些人,看着他们将担架稳稳地抬上车。
车门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商务车再次悄无声息地启动,如同来时一样,融入了巴黎沉沉的夜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个坐在轮椅上、痴痴凝望了许久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周骁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动弹。寒冷的夜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因为心已经凉透了。
他完成了陆寒琛最后的托付,陪他走完了这人生的最后一程,见证了他无声的、卑微的告别。
可这“完成”本身,带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悲伤。
……
与此同时,那座带花园的别墅里。
最后的喧嚣已经散去,工作人员高效地收拾好了所有残局,也悄然离去。偌大的别墅和花园,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宁静。
苏婉婷送走了最后一位工作人员,轻轻关上了别墅厚重的大门,将夜的微凉隔绝在外。室内,温暖的中央空调输送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空气中还隐约残留着派对时食物和鲜花的淡淡香气,以及一种属于“家”的、安稳温馨的气息。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心。一整天的忙碌和应酬,确实带来了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心愿达成的满足和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宁静。
儿子拿到了理想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前途一片光明;挚友们真诚地送上了祝福;她的事业稳定而辉煌,生活富足而从容。这一切,都像是经过漫长跋涉后,终于抵达的、开满鲜花的平坦原野。
她沿着旋转楼梯,缓步走上二楼。脚下柔软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四周一片静谧。经过念念的房间时,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一下。
里面传来儿子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显然已经陷入了沉睡。
一抹温柔而欣慰的笑意,不自觉地在苏婉婷唇角漾开。今天,念念是绝对的主角,他接受了太多的祝福,也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此刻定然是累极了,睡得正沉。
她没有打扰,只是轻轻替他带拢了房门,确保不会有什么声响惊扰他的好梦。
回到自己的主卧,苏婉婷没有立刻休息。她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帘。窗外,是巴黎沉静的夜景,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撒落的碎钻,闪烁着冰冷而遥远的光芒。
不知为何,她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感。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无从追寻,就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尚未荡开就已消失无踪。
她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口。那里,心跳平稳有力,没有任何异常。
是太累了吧?她心想。或许是今天情绪起伏,又或许是年纪渐长,精力不如从前了。
她摇了摇头,将那丝莫名的感觉归咎于身体的疲惫,没有再去深究。转身走向浴室,准备用一场舒适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的疲乏,然后拥抱一个安稳的睡眠。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水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光洁的镜面。
而在几公里外,那家陆寒琛下榻的普通酒店房间里,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周骁和那几个专业人员,已经将陆寒琛的遗体妥善安置。按照他生前的遗愿和早就制定好的计划,不会举行任何形式的公开葬礼或告别仪式。他的离世,将如同他这十年来的生活一样,安静,低调,不惊扰任何人,尤其是……那对母子。
后续的手续正在有条不紊地办理,联系瑞士方面的基金会负责人,确认遗嘱执行细节……一切都在沉默和高效中进行。
周骁独自坐在套房的客厅里,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文件袋。里面是陆寒琛亲笔书写并公证过的遗嘱副本,以及一些关于身后事的具体安排指示。
他的目光,落在文件袋背面,用钢笔写下的一行小字上——那是陆寒琛最后补充的、关于他墓碑位置的指示:
“选址:请将我安置在因特拉肯小镇墓园,东南角,视野最开阔处。那里,应能望见巴黎的方向——虽远隔重山,但已是我此生,所能抵达的、离她最近的角落。”
“据说是那个公园长椅视线所能及的、最远的角落……”
周骁低声重复着遗嘱上的这句话,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那个男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计算着距离。计算着生与死的距离,计算着爱与恨的距离,计算着……他所能靠近的、物理和心理上的极限距离。
他选择了那个公园长椅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作为自己最终的安息之地。不是靠近,因为自知不配打扰;也不是远离,因为灵魂无法割舍。
那是一种怎样的卑微和绝望?用死亡,去丈量一份永远无法企及的爱情;用墓碑的位置,去定格一场永不落幕的、孤独的守望。
周骁闭上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陆寒琛最后凝望那片灯火时,那复杂到极致,又最终归于一片虚无平静的眼神。
他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没有一声叹息。
他就那样,静静地,带着他所有的爱、悔、执念与那一点点扭曲的、得知他们安好后的释然,永远地、彻底地,闭上了眼睛。
一方,灯火温暖,生活继续,主角在疲惫后安然入睡,对未来充满期待。
一方,夜色冰冷,万籁俱寂,配角在孤独中悄然离场,生命划上休止符。
巴黎的夜空,星辰依旧冷漠地闪烁着,亘古不变。它们见证了这座城市里无数的悲欢离合,今夜,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笔。
永世相隔的帷幕,就在这无人知晓的静谧夜色中,缓缓落下。
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