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晨光,透过主卧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洒满房间,驱散了夜的沉寂。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中翩跹起舞。
苏婉婷醒得很早。或许是前一天派对带来的疲惫尚未完全消散,又或许是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一丝莫名悸动让她无法彻底安眠。她披上柔软的丝质晨袍,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晨曦唤醒的城市。
花园里,昨夜欢宴的痕迹已被彻底抹去,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一切都显得清新而充满生机。新的一天开始了,充满了无数的可能和希望。
她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试图将心头那点若有若无的阴霾驱散。今天是周末,念念不用上学,她打算亲自下厨,为儿子做一顿丰盛的早餐,好好享受这派对过后、难得的宁静家庭时光。
就在她转身准备走向浴室洗漱时,放在床头柜上的私人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铃声是默认的清脆音调,在这安静的清晨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苏婉婷的脚步顿住了。她的私人号码知道的人不多,大多是至亲好友,或是极少数重要的商业伙伴。在这个时间点打来……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像冰冷的蛇,倏然缠上了她的心脏。
她缓缓走回床边,目光落在屏幕上闪烁的那个来电显示——是一个经过加密的、来自瑞士的陌生号码。
心脏,猛地一沉。
瑞士……这个地名,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刻意尘封了许久的、某个角落的记忆之门。那里,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安静的小镇,以及……一个她曾以为早已从生命中彻底剥离的人。
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接。电话铃声固执地响着,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急切,又像是在敲打着一段她不愿面对的、早已被判定终结的过往。
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她最终还是伸出手,拿起了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温热的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战栗。她按下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时惯有的、一丝慵懒的沙哑,听起来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是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以及……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
苏婉婷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终于,那头的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和疲惫,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苏……苏小姐……”是周骁。
这个声音,苏婉婷并不陌生。尽管多年未曾联系,但她还记得这个一直跟在陆寒琛身边、忠心耿耿的助理的声音。只是,此刻这声音里蕴含的情绪,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仿佛被彻底击垮后的绝望。
不需要对方再说什么,一个清晰的、冰冷的答案,已经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劈开了苏婉婷的思绪。
她握着电话,没有说话。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她白皙的脸上,却映不透她眼底骤然深沉的晦暗。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官方的通知。
周骁在那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组织起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陆先生……他……于昨天傍晚……在巴黎……安详离世了。”
话音落下,电话两端,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婉婷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平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并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反而是一种……极其怪异的空茫。
像是跋涉了许久的旅人,终于走到了传闻中的目的地,却发现那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废墟,所有的期待、恐惧、甚至是恨意,都在这一刻,落到了实处,然后化为虚无。
他死了。
陆寒琛死了。
这个纠缠了她大半生,带给她最深重的痛苦与背叛,也曾在她心底留下过短暂美好光影的男人;这个她用尽力气逃离、并用“永不原谅”来划清界限的男人;这个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像一个模糊而遥远的阴影,偶尔会出现在她思绪边缘的男人……
真的死了。
在她和儿子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家庭的温馨时,在她所在的这座城市,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静悄悄地停止了呼吸。
昨天傍晚……正是派对最热闹、夕阳最美的时候。她站在花园里,接受着朋友们的祝福,看着念念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庞……而几公里外,他正在经历生命的终结。
永世相隔。
原来,所谓的“永世相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地到来了。
周骁在电话那头,听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只能感受到那死寂般的沉默。这沉默,比任何痛哭或质问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心痛。他哽噎着,试图说些什么,或许是关于陆寒琛最后的情况,或许是关于他那卑微的、不为人知的守望:
“苏小姐,陆先生他……最后很平静……他……他只是想……”
“知道了。”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打断了他后续所有可能带着情感渲染的话语。
只有三个字。
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仿佛听到的不是一个曾经深入彼此生命的人的逝去,而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国度发生的普通新闻。
“……”
周骁所有准备好的话,都被这三个字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他握着电话,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为陆寒琛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和不值。他穷尽一生悔恨,用死亡来完成的最后守望,换来的,只是她如此冷静的、三个字的回应。
苏婉婷没有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她甚至没有问陆寒琛葬在哪里,没有问后事如何安排,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好奇或是……悲伤。
她只是淡淡地、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继续说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没,没有了。”周骁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无力感。
“咔哒”一声。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从听筒里传来,冰冷而机械。
苏婉婷缓缓放下手机,手臂垂落在身侧。她依旧站在原地,面对着窗外灿烂的晨光,身影挺拔,看不出丝毫的异样。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听到那个消息的瞬间,她的心脏曾有过一刹那的、剧烈的收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但那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她来不及捕捉那究竟是什么情绪。
是恨吗?似乎不是。恨意早已在漫长的岁月和自我救赎中,被消磨得所剩无几。
是悲伤吗?好像也不是。她没有流泪的冲动,没有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
那是一种更复杂的,难以名状的空洞。像是一个困扰了她许久的、关于过去的谜题,终于被填上了最后一个答案。而这个答案,是“死亡”。一个永恒的、不容置疑的句点。
从此,山高水长,前世今生,纠葛恩怨,都随着那个男人的呼吸停止,而彻底了结。
她和他之间,横亘着的,不再是空间的距离,不再是心灵的鸿沟,而是……生与死的界限。
这才是真正的,永不原谅,也……永无可能了。
她站了许久,直到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才微微眨动了一下有些干涩的眼睛。她转身,将手机随意地放回床头柜,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她走向浴室,步伐依旧从容。
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作响,蒸腾起白色的雾气,逐渐模糊了镜子里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
她开始刷牙,洗脸,进行着每一天早晨例行公事的步骤。动作流畅,没有丝毫迟滞。
只是在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时,她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镜子里的女人,眼神深邃,看不到底,仿佛刚刚在里面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却惊不起丝毫的涟漪。
她放下毛巾,对着镜子,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莫名积聚的、沉甸甸的东西,随着这口气一起排出体外。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浴室。
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温和而略带疏离的神情。她走下楼梯,走向厨房,准备开始为儿子准备早餐。
生活还在继续。
她的,和念念的。
至于那个刚刚被告知的、关于死亡的消息……就像投入深湖的石子,或许在沉底的过程中,曾短暂地扰动过水下的平静,但最终,湖面还是会恢复一如既往的宁静。
只是,那石子,终究是沉在了湖底。成为了记忆淤泥的一部分,再也无法打捞。
厨房里,渐渐飘出了咖啡和烤面包的香气,混合着煎蛋的滋滋声,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
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属于苏婉婷和苏念的,没有陆寒琛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