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听完那通来自瑞士的电话后,几天时间悄然滑过。
苏婉婷的生活,从表面上看,没有丝毫变化。她依旧准时前往工作室,处理设计稿,与团队开会,言谈举止间是从容不迫的优雅与专业。她甚至抽空出席了一场巴黎本地艺术家的沙龙,与人谈笑风生,仿佛那通宣告死亡的电话,只是投入深湖的一粒小石子,涟漪散尽后,湖面依旧平静无波。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清醒。像是终于送走了一位纠缠已久的、不受欢迎的客人,关上门后,房间里空荡寂静,却也彻底划清了界限。她不再需要分出一丝一毫的心神,去顾虑那个遥远国度里的阴影。真正的“永不原谅”,或许正是在对方彻底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才得以完全成立。
她并没有刻意隐瞒这个消息,也没有急于告知。她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阳光足够好,气氛足够平静,能让这个消息的冲击力降到最低的时机。
周末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洒满别墅的每一个角落。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飘进室内。
念念正坐在客厅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艺术史书籍,阳光勾勒着他年轻专注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书页的边缘。
苏婉婷端着一壶刚刚泡好的花果茶走过来,透明的玻璃壶体内,红色的洛神花、橙色的柠檬片沉沉浮浮,色泽温暖。她将茶壶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又取了两只精致的白瓷杯。
“念念,休息一下,陪妈妈喝杯茶。”她的声音温和,带着母亲特有的柔软。
念念从书海中抬起头,看到母亲,脸上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光芒。“好。”他合上书,放到一边,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母亲斟茶的动作。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苏婉婷的手上,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动作舒缓而稳定,仿佛带着某种能安抚人心的韵律。茶水注入杯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伴随着蒸腾而起的热气,氤氲出宁静安详的氛围。
苏婉婷将一杯茶推到念念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气,小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微酸回甘的滋味。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儿子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脸庞上。他继承了她和陆寒琛外貌上的优点,眉眼间的轮廓,在某些角度,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那个男人的影子。这曾经是她不愿多看的,但此刻,她的目光平静而坦然。
“念念,”她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有件事,妈妈觉得应该告诉你。”
念念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看向母亲。他敏锐地察觉到,母亲此刻的语气,与平常谈论学业、生活时有些微的不同。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更为郑重的东西。
“什么事,妈妈?”他放下茶杯,坐直了身体,神情也认真了几分。
苏婉婷迎视着儿子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刻意渲染情绪。她只是用一种叙述事实的、清晰的语调,平静地说道:
“你生物学上的父亲,陆寒琛,在前几天去世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鸟鸣声依稀可闻,花果茶的香气仍在空气中弥漫。但某种无形的东西,仿佛随着这句话,骤然改变了。
念念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凝固了。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失色,也没有立刻涌现的悲痛。更像是一种极致的茫然,一种信息过于突然,大脑来不及处理的空白。
他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清,又像是需要时间消化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所代表的含义。
去世了?
那个……他只在童年模糊记忆和瑞士小镇画廊里有过短暂交集的、被称为他父亲的男人?那个在他的认知里,一直存在于遥远瑞士,像一个模糊符号的男人?
死了?
生命的终结,对于一个十八岁、正值青春、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少年来说,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概念。它存在于新闻里,存在于文学作品中,却很少如此直接地、以一种与自己有着血缘联系的方式,砸到面前。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翻涌的情绪,震惊、茫然、一丝若有若无的抽痛,还有更多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复杂感受,都被堵在了那一声无声的询问之后。
他看着母亲,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困惑的探寻。他想从母亲脸上找到更多的信息,找到悲伤,找到解脱,或者找到任何强烈的情绪痕迹。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秋日湖泊般的平静。没有恨,没有快意,也没有伪装的哀伤。就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既成的事实。
苏婉婷没有回避儿子的目光,也没有急于补充什么安慰的话。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给予他消化和反应的时间与空间。她选择坦诚告知,而不是隐瞒,这是她对儿子的尊重。但她不会将自己的任何情绪强加给他,如何感受,如何面对,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良久,念念才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哦。”一个单音节词,干涩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问什么。
问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在哪里?这些问题的答案,在此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死亡本身,已经是一个终结一切的答案。
问他最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念念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瑞士那家画廊,那个男人递给他小画时,指尖轻微的颤抖,和迅速别过去的、微红的眼圈。还有那幅小画背后,那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致我永失的星辰”。
那算不算是……最后的话?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沉闷的、并不尖锐、却无法忽视的窒闷感。像是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头,突然被人挪动,露出了下面潮湿的、从未见过阳光的泥土。
他以为他早已将那次短暂的会面,连同那张被锁起来的小画,一起埋藏在了记忆深处。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有些东西,并非不存在。
苏婉婷看着儿子脸上变幻的、最终归于一种沉重静默的神情,心中了然。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念念放在膝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
“妈妈告诉你这件事,不是希望你难过。”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毕竟是给予你生命的人之一。”
她的措辞谨慎而客观——“生物学上的父亲”、“给予你生命的人之一”。这清晰地划定了陆寒琛在她,以及在她希望儿子认知中的位置。无关情感,仅存事实。
念念感受着母亲手心的温度,那股窒闷感似乎消散了一些,但一种更深的、空落落的感觉弥漫开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和母亲交叠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客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阳光移动的轨迹,悄无声息。
过了好一会儿,念念才缓缓地、将自己的手从母亲掌心下抽了出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
“妈,”他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大部分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波澜,“我……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苏婉婷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没有阻止,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好。茶快凉了,记得喝。”
说完,她站起身,拿起自己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花果茶,转身离开了客厅,将这片充满阳光和花茶香气的空间,完整地留给了念念。
她的步伐依旧从容,背影挺拔。
她知道,有些伤口,即使不深,也需要独自舔舐。有些情绪,即使不烈,也需要独自消化。
念念看着母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这才缓缓地、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向后靠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阳光透过眼皮,留下一片血红色的光晕。
死了。
那个男人,真的死了。
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那个与他有着最直接血缘关系的、却也是最陌生的存在,彻底消失了。“父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将永远成为一个空洞的、没有任何具体形象可以依附的称谓。
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排遣的情绪积压在那里,找不到出口。
他在沙发上不知坐了多久,直到阳光偏移,不再直射在他的脸上。
他终于站起身,没有去看那杯已经凉透的花果茶,也没有理会沙发上的艺术史书籍,而是径直走向了二楼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隔音很好。
他关上门,走到靠墙摆放的那架黑色三角钢琴前,掀开了琴盖。
黑白分明的琴键,沉默地等待着他。
他坐下,修长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他落下手指。
没有激昂的旋律,没有欢快的节奏。
一段低沉、缓慢、带着明显悲伤色调的曲调,如同压抑的潮水,缓缓地从他指尖流淌出来,弥漫在安静的房间里。
音符跳跃,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哀伤的网,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那曲调里,有对生命逝去的茫然,有对血缘牵绊的困惑,有对那段短暂而复杂相遇的回味,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为那个孤独终了的男人感到的……悲悯。
他弹得很专注,仿佛要将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绪,都倾注在这悲伤的旋律之中。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花园里的玫瑰依旧芬芳。
而在这个隔音良好的房间里,一个刚刚得知生父死讯的少年,正用一曲即兴的、充满悲伤的钢琴独奏,完成他与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之间,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琴声如泣如诉,在午后的空气中,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