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塞纳河的流水,悄无声息地向前。距离那通告知死讯的电话,又过去了一段日子。生活仿佛真的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念念似乎已经从得知生父死讯的初时震动中调整过来,他重新投入到学业和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的准备中,只是偶尔在独处时,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苏婉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点破,她相信儿子的韧性,也尊重他处理情绪的方式。
直到一个周二上午,一通来自苏婉婷私人律师的电话,再次打破了这种刻意维持的平静。
“苏女士,您好。这边收到一份来自瑞士‘寒念基金会’委托律所发来的正式函件,涉及到已故陆寒琛先生的遗嘱执行问题。对方希望尽快与您和苏念先生约见,宣读遗嘱并办理相关手续。”律师的声音专业而沉稳。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苏婉婷握着电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陆寒琛立有遗嘱,并且内容大概率与念念有关,这在她意料之中。以那个男人最后的行事风格,这更像是一种程序上的必然,一种对身后事的交待,与情感无关。
“可以。”苏婉婷回答得干脆利落,“时间地点由他们定,确定后通知我。另外,”她顿了顿,补充道,“念念还未成年,届时我会陪同出席。”
“明白,苏女士。”
约定的时间在两天后,地点位于巴黎市中心一家以保密性和高端客户服务着称的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压抑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苏婉婷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套装,气质清冷而专业。念念则是一身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少年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与肃穆。母子二人在律师的陪同下,沉默地走进了那间装潢奢华却透着冰冷气息的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等候。
长桌的另一端,坐着两位穿着严谨西装、表情一丝不苟的男人。年长的一位是瑞士基金会委托的当地首席律师莫里斯先生,年轻的一位是他的助理。他们面前摆放着厚厚的文件箱和笔记本电脑。
见到苏婉婷和念念进来,莫里斯律师立刻站起身,礼貌但疏离地欠身致意:“苏女士,苏念先生,感谢二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我是莫里斯,负责陆寒琛先生遗嘱在法国境内的宣读与初步执行事宜。”
他的法语带着标准的瑞士口音,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苏婉婷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带着念念在长桌的另一端落座。她的坐姿挺拔,目光平静地迎向对方,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关乎巨额遗产的继承,而是一次普通的商业会谈。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莫里斯律师询问道。
“请便。”苏婉婷的声音清越,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
莫里斯律师示意了一下,他的助理立刻打开文件箱,取出一份封装极其严谨、带有火漆印鉴的文件袋。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取出了里面厚厚的一叠遗嘱文书。
整个过程安静而庄重,带着法律程序特有的冰冷感。
“首先,我代表委托方,对陆寒琛先生的逝世表示哀悼。”莫里斯律师例行公事地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正题,“以下,我将宣读陆寒琛先生于2024年8月16订立并公证的最后遗嘱正文。根据遗嘱人的明确意愿,遗嘱内容仅涉及财产分配与监护人指定,不包含任何非必要的情感陈述或个人寄语。”
这句话,像是一把冰冷的尺子,瞬间划定了接下来所有内容的基调——纯粹的、不掺杂任何私人感情的财务文件。
念念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没有情感陈述……连最后的法律文件里,那个男人也吝于留下只言片语吗?或者说,他自知不配,所以选择用最彻底的物质,来完成最沉默的补偿?
苏婉婷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放在桌面下的手,指尖微微收拢。
莫里斯律师开始用平稳而毫无起伏的语调,逐字逐句地宣读遗嘱。
遗嘱的行文极其严谨、精简,充斥着大量的法律术语和数字。它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冰冷地罗列着陆寒琛庞大商业帝国的每一个组成部分,以及其最终的去向。
内容的核心,简单到近乎残酷,却又沉重得令人窒息:
陆寒琛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有价证券、以及其完全控股的离岸公司股权、及其产生的所有收益……其瑞士住所内的所有个人物品(除特定指明销毁部分外)……以及,最为核心的,“寒念基金会”的百分之百所有权及控制权……
律师念出了一长串令人咋舌的资产清单和天文数字,每一个零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以上全部财产及权益,无条件、无附加条款地,由遗嘱人唯一的生物学直系血亲,苏念先生,继承。”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最终的分配方案被如此清晰、毫无保留地宣读出来时,会议室里的空气还是凝固了片刻。
念念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他知道陆寒琛很富有,但从不知道具体是这样一个庞大的、足以撼动许多行业的商业王国。这份“礼物”太过沉重,沉重到超出了一个十八岁少年所能理解和承受的范畴。这不再是瑞士小镇画廊里那幅温情的小画,这是真真切切的、足以压垮很多人的财富与权力。
莫里斯律师的话语还在继续,转向了另一个关键部分:
“鉴于继承人苏念先生目前未满二十五周岁,根据遗嘱指定,在其年满二十五周岁之前,上述所有遗产的监督权与共同决策权,由苏婉婷女士全权行使。苏婉婷女士作为监护人,有权对遗产进行管理和投资,确保其保值增值,并有权决定遗产收益的使用方向,直至苏念先生具备完全行为能力接管为止。”
宣读到这里,莫里斯律师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苏婉婷,语气格外郑重:
“苏女士,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七年里,您不仅是苏念先生的法定母亲,在法律上,您也将成为这笔庞大遗产的实际监督人和共同管理者。您的决策,将直接影响这些资产以及‘寒念基金会’的未来。”
苏婉婷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她没有被那庞大的数字所震慑,也没有因为被赋予如此巨大的权力而流露出丝毫得意。她的目光深邃,仿佛在思考着这纸文书背后,更深层次的东西。
陆寒琛将一切都留给了念念,这符合他赎罪的心理。但他同时,又将监督权交给了她——这个他亏欠最多、也曾被他伤得最深的女人。
这是一种怎样的信任?或者说,是一种怎样的……道德绑架?
他是否在赌,赌她作为母亲的责任感和对儿子的爱,会让她不得不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不得不与他的影子继续纠缠下去?
还是说,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能将他毕生积累,以一种相对“安全”的方式过渡给念念,并且……能让她无法完全撇清与他的最后关联的方式?
无论哪种,都让苏婉婷感到一种深沉的、冰冷的讽刺。
莫里斯律师完成了主要内容的宣读,开始解释一些繁琐的法律细节和执行步骤,包括资产转移的流程、税务安排、基金会管理权的移交程序等等。他的语速很快,信息量巨大,每一个条款都透着法律文书的严谨与无情。
整个过程中,遗嘱文本里,没有出现任何诸如“爱”、“抱歉”、“补偿”、“希望”之类的字眼。没有对往事的追忆,没有对儿子的叮嘱,甚至没有对苏婉婷的一句托付或致歉。
它就像一份纯粹的商业并购方案,清晰地标明了资产的转移路径和接管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冰冷得,如同他墓碑上可能刻着的,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的石头。
念念听着那些复杂的条款和庞大的数字,最初的震惊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茫的疲惫。他感觉自己和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情感联系,也被这冰冷到极致的法律文件,彻底斩断了。
对方用全世界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财富,给他上了最后一课——我们之间,只剩下这赤裸裸的、用金钱和权力衡量的“继承”关系。
宣读和解释终于告一段落。
莫里斯律师将厚厚的遗嘱副本,以及一叠需要签字的初步确认文件,推到了苏婉婷和念念面前。
“苏女士,苏念先生,这是遗嘱副本及相关文件。请二位过目。如果对内容没有异议,需要在指定的位置签字确认,以便我们启动后续的遗产认证和转移程序。”
苏婉婷的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需要签名的空白处,她的指尖在纸张上轻轻划过,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没有立刻拿起笔,而是抬起头,看向莫里斯律师,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声音清晰地响起:
“文件我们需要带回去仔细审阅。签署与否,以及后续事宜,我会在充分咨询我的律师团队后,另行通知贵方。”
她的反应,冷静、理智,完全符合一个精明的商业人士在面对重大资产交接时的正常操作,没有丝毫因为巨额财富而冲昏头脑的迹象。
莫里斯律师显然有些意外,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恢复了常态:“当然,这是您的权利。相关文件您可以带走。我们静候您的回复。”
会议到此,基本结束。
苏婉婷站起身,念念也跟着站了起来。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桌上那叠代表着无尽财富的文件,随即移开了目光。
母子二人在那两位律师礼貌却疏离的目送下,离开了会议室。
走出律师事务所大楼,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愈发阴沉。
苏婉婷撑开带来的黑色雨伞,将儿子也罩在伞下。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沉默地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座驾。
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庞大的遗产,冰冷的遗嘱,像一块巨大的寒冰,横亘在母子之间,也横亘在他们与那个已经逝去的男人之间。
这份以“爱”或“赎罪”为名(或许根本与这些无关)的馈赠,带来的不是温暖和解脱,而是更深的沉重与隔阂。
苏婉婷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
她知道,真正的抉择,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