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地上发生的意外,以及博士下令停工测试材料的缘故,谢拉格的人造极光消失了大半夜。
神迹的消失和神迹的产生一样,都会让人恐慌。在这个大家一起熬夜的晚上,许多双眼睛同时关注着河谷的方向和那片重归沉寂的、漆黑的夜空。
布朗陶家宅邸。
休露丝盘腿坐在厚实的地毯上,像转魔方一样,来回摆弄着手里的方块。她甚至用牙咬了几下,牙齿磕在坚硬的金属表面,发出“咔”的轻响,这与其说是研究不如说是泄愤——但这玩意油盐不进,气得她“砰”一下给扔到了地上。
“什么玩意!”她瞪着那块在地上滚了两圈、安然停住的银灰色物体,“根本就是一块砖头嘛!”
菈塔托丝弯腰把方块捡起来,指尖拂去表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动作很慢,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工厂刚一停工,极光就消失了。”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妹妹听,“二者果然有关联。”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神迹吧?”休露丝撑着脸,困惑地皱眉,“这种砖头跟耶拉冈德能有什么关系?”
“我没说那是神迹。”菈塔托丝将方块举到灯下仔细观察。那些细微的纹路在光线下若隐若现,仿佛有生命般流动。
她不得不承认,这超出了自己的理解。“但如果希瓦艾什掌握了制造这种‘神迹’的能力,他就会试图让人相信那是神迹——你明白吗?”
休露丝脑子努力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希瓦艾什伪造神迹,亵渎耶拉冈德?”
“他没有宣称那是神迹,所以你也无法指控他伪造。”菈塔托丝无奈地按住额头,指尖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甚至不会承认那是神迹。”
休露丝又懵了一会儿,终于恍然大悟:“他故意误导别人,自己却不承认?”
“你终于长脑子了,休露丝。”菈塔托丝用不知道是欣慰还是嘲讽的语气说。她放下方块,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寒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吹得灯焰剧烈摇晃。窗外,没有了绿色的天光,夜空显得格外暗沉,就像谢拉格的未来一样难以捉摸。远处的山峦轮廓融在墨色的背景里,只有积雪反射着微弱的星光。
从国境线列车站到涌入的外乡人,再到疯狂的二十天修建神像计划和神秘的方块……菈塔托丝不得不承认,她越来越看不清前路。
那些虽然没有携带铳、但依然武装到牙齿的外乡人,是希瓦艾什的外援、跟两家开战的底气吗?
围困希瓦艾什宅邸的一幕究竟证明了他们并不是一条心,还是串通起来演了一场戏呢?
神秘的科学家带来的技术,这个看起来就是一块砖头的方块,真的能在二十天内建完神像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
……
与此同时,在马克维茨投宿的、被拆了一块屋顶的旅店大堂中,人们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大堂角落里生着火炉,柴火噼啪作响,提供着廉价的夜宵和更廉价的酒水,因而也成为了本地人聚会的地点之一——即使他们并不需要投宿旅店。
谢拉格从未有过这么多外来人,也从未有过这么多新鲜事,因此毫不意外地点燃了人们八卦的热情。
空气里混杂着烤土豆的焦香、劣质酒精的刺鼻味,以及人体和湿皮毛混合的浑浊气息。
“你们看过希瓦艾什宅邸前面的骑士竞技吗?”一个裹着旧皮袄的中年猎人灌了口酒,声音粗哑。
“看了看了,”旁边的人接话,手里捏着半块黑面包,“说实话……我觉得哪怕谢拉格最强壮的猎人上去,也讨不了好。”
“嘿,你怎么专长外乡人志气?”立刻有人不满。
“你看到维多利亚长枪在地上划出来的道道了吗?”猎人用酒壶指了指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硬的地,划出那么深的痕……你划一道我看看?”
那人噎住了,咕哝着别过脸。
有人“砰”地一拍桌子,木杯里的酒液都溅出来几滴:“不管怎么说,谢拉格不怕他们!”
众人沉默了一下,又有人说:“他们围了希瓦艾什家,是什么意思?”
“不是恩希欧迪斯老爷请他们去的吗?”
“你见过这样的客人?”
眼看对外乡人的怒气就要越来越盛,有人试图转移话题降温——那是个看起来有些精明的商人,手指上戴着两枚不算值钱但擦得很亮的铜戒指。
“今天怎么没有极光了?”他故作随意地问。
这个话题果然吸引了注意。
“对啊。”一个老妇人搓着粗糙的手,靠近火炉,“第一天出现极光的时候,亮得让我睡不着;后来习惯了晚上有极光,突然没有了,我又睡不着了。”
“为什么极光没有了?我以为会持续到雪山大典。”
“你们没听说?”一个年轻些的村民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今天工厂棚子塌了一个角,跟着那些外乡人冲进去偷拿了建筑材料。”
短暂的寂静。
“什么……他们触怒了耶拉冈德,所以神迹才消失了吗?”老妇人颤抖着声音。
“不是吧,”之前那个商人试图保持理性,“我觉得只是因为工厂停工了……我观察到,极光总是和工厂开工同时出现的。”
但最后一个人的理智声音无人理会——众人都停留在“有人偷拿耶拉冈德像的建材,触怒了神”的猜想中,毕竟这更符合他们朴素的世界观。
怒气于是重新充盈起来,比刚才更甚。
“卑鄙的外乡人!”
“小偷!”
“他们把耶拉冈德的恩赐当什么了?!”
“走!我们回去抄家伙!”
“我去叫人!”
……
马克维茨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地板上的洞——那个规整的方形缺口此刻用一块匆忙找来的木板盖着,边缘还漏着风。他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手指按压着眉心,思绪正在翻涌……
一名护卫惊慌地跑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老爷!不好了,有一群谢拉格人冲我们来了!”
“什么?”马克维茨吃了一惊,霍然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多少人?为什么?”
还没等护卫回答,马克维茨已经听到了逐渐接近的嘈杂人声。
马克维茨连忙下令,“抵住旅馆大门!”
“你们这些小偷!”很快,群情激愤的谢拉格人开始在外面“邦邦”敲门,“把耶拉冈德之石放回去!”
虽然事实上耶拉冈德像的基座都还没有修完……但在谢拉格人朴素的想象中,偷建材被具象化成了“从耶拉冈德像上偷拿石头”,并进一步简化为了“偷拿耶拉冈德之石”。
马克维茨快步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
楼下,旅店门口,已经聚集了一群谢拉格人。他们大多穿着厚实的毛皮衣物,手里提着棍棒、斧头,甚至还有猎弓。火把的光在他们脸上跳跃,映照出愤怒的、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面孔。
“小偷!滚出来!”
“把圣石还回来!”
越来越多的谢拉格居民还在从旅馆门前道路的两边聚集而来……
另外一边,哈洛德的遭遇可以说如出一辙。
他住的地方条件稍好,是一栋独立的石砌宅邸。但此刻,这坚固的石墙也没能给他带来太多安全感。
护卫们用盾牌死死抵住房门,一头大汗:“老爷,怎么办?”
哈洛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紧急断电后,那只从方块变成的“蜘蛛”终于安分下来,但机械臂没有来得及收回去,还张牙舞爪地伸在空气中。在见识过“蜘蛛”的破坏力后,这一幕简直让人有点恐惧了。
“坚持住!”他只好口头鼓舞士气,“他们迟早会散的!”
谢拉格众人却没有散去的意思:“小偷!!!”“滚出谢拉格!”
马克维茨和哈洛德心里苦——别说他们不可能把方块还回去,坐实“偷东西”;就算他们肯还,这只伸着二十四条腿的怪物无论如何也不符合谢拉格人对“耶拉冈德之石”的朴素印象,只能被理解为“亵渎”。
如果博士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感叹:好一对难兄难弟啊!
但最后还是博士救了他们的狗命——因为测试出了最佳材料,工地又重新开工了。
紧接着,瑰丽的绿色光幕,如同被无形的手重新扯开的巨大帷幔,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可阻挡地,重新笼罩了河谷的夜空。
光流淌着,变幻着,照在激愤的谢拉格人脸上,让他们齐齐懵了一下。
什么,神迹又出现了?
试图劝架的人总算找到了机会(大多是一些跟外乡人做生意,因而对他们抱有好感的人):“耶拉冈德是宽宏大量的……这些外乡人想必已经吓得半死了,也算吃了教训。”
旅店老板担心自己的店被拆,也加入了和稀泥的行列,“今天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再说?”
约架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明天,跟“算了算了”也差不太多。
“你们这些外乡人听着!谢拉格人不是好欺负的!”
哈洛德听着外面的喊话,再次试图鼓舞士气:“坚持住!”
一般来说,进入到放狠话阶段的时候,就快要过关了!
果然,老乡们连续放了几句诸如“谢拉格人不怕你们”的狠话后,人群逐渐散去……
“耶拉冈德在上。”哈洛德擦了一把冷汗,看着窗外的天光,心有戚戚:耶拉冈德果然是宽宏大量的……吧?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马克维茨也终于敢从堵门的家具后面探出头。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片重新亮起的、诡异的绿色天空,一种荒谬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忧虑,攥紧了他的心脏。
夜还很长。
而远处的河谷工地,无数银灰色的“蜘蛛”仍在不知疲倦地劳作。
无数的目光,无论是愤怒的、好奇的、贪婪的,还是忧虑的,都将继续向这里汇聚。
风暴,还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