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在这个备受惊吓的晚上,哈洛德和马克维茨还能用“好歹刺探到了来之不易的技术秘密”来安慰自己,那么在第二天清晨,当包装精美的礼盒被分别送到他们手中时,连这种脆弱的自我安慰都彻底破功了。
礼盒是深蓝色的硬纸材质,表面压印着罗德岛的标志性纹样,系着简单的白色缎带。它被无声地放在门外的台阶上,像一份迟到的圣诞礼物,又像一枚精心包装的讽刺。
哈洛德盯着那盒子看了很久,才伸手将它拿进来。指尖触碰到缎带的瞬间,他几乎能想象出博士那张藏在面罩下的脸上,此刻正挂着怎样促狭的笑意。
他解开缎带,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只规规整整的银灰色方块——规整是因为二十四条机械臂全部收拢在方块内部,表面光滑如镜,安静地躺在深色丝绒衬垫上,像一件精致的工业艺术品。
方块旁边,附着一份折叠整齐的说明书。
哈洛德展开纸张。纸是质地优良的书写纸,边缘裁切得一丝不苟。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是打印体,但末尾有博士的亲笔签名——一个龙飞凤舞的“dr.”,笔锋里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潇洒。
说明书详细阐述了“mc方块”的名称由来、技术原理、使用方法,以及最重要的——注意事项。
在最后一段,博士用那种特有的、介于认真与调侃之间的语气写道:
“……此物为深海考古所得前史文明造物,相关研究论文不日将于《自然科学》期刊发表,欢迎维多利亚皇家科学院及各界学者参与讨论,共同推进泰拉建筑技术之革新。”
“另,该方块及配套工程方案今后将由罗德岛工程部门负责(目前唯一工程干员·流明:??)。
此物可以视作样品,供商业联合会参考。
“顺颂时祺(best regards.)。”
“dr. 敬上”
哈洛德捏着纸页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
他几乎能看见博士写下这些字时的表情——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一定闪烁着恶作剧得逞般的光,嘴角或许还噙着一丝“看,我早就知道”的了然笑意。
博士不仅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一切,而且毫不在意。
与其让各方势力继续鬼鬼祟祟地刺探、抢夺,不如干脆把东西摆到明面上,过个明路。这种坦荡,反而让一切阴谋算计都显得小家子气。
仿佛嫌弃《自然科学》那套严谨却缓慢的审稿流程效率低下,博士还通过罗德岛的学术渠道,提前发布了论文的初稿预印本(指在正式发表前,通过互联网平台,以同行交流为目的预先发表论文,兼具标记时间戳、防止在漫长审稿期间该研究被他人抢先发表的作用)。
《考古先史文明:浅论mc方块》——标题朴素,平铺直叙,但内容却再一次聚焦了学术圈的目光。
预印本在各大研究机构的内部网络和学者论坛上悄然流传。它详细描述了mc方块的自我复制机制、材料处理原理、能耗特征,以及最重要的——在谢拉格耶拉冈德像工程中的实际应用数据。
论文末尾,博士一如既往地附上了致谢:“感谢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先生及喀兰贸易提供的试验场地与支持,感谢耶拉冈德的子民们在此过程中展现的耐心与坚韧。”
虽然因为mc方块在耗能上的固有问题,泰拉很久以后才真正开启“mc基建时代”,但从此以后,所有关于mc方块的研究,都必然要引用这项“零号工程”——谢拉格的耶拉冈德像。蔓珠院的传教士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伟大的耶拉冈德”最终会以这种方式广为人知。
到此为止,谢拉格隐藏的一切秘密似乎都已经揭开,摊在阳光下:
博士受到罗德岛的天使投资人、谢拉格的年轻军阀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的邀请,利用这种来自深海的前史文明技术,创造了二十天修起一座谢拉格最大的耶拉冈德像的奇迹。
既为罗德岛即将推出的新产品打出了名声,又彰显了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的虔诚。
逻辑闭环,动机合理,符合各方观察到的事实。
非常完美。
完美得……让人不安。
“哈洛德,我亲爱的子爵。”
开斯特公爵的回信在三天后抵达。信纸是印有家族暗纹的昂贵羊皮纸,字迹优雅锋利,每个转折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你的敏锐,似乎已经随着雪境的寒风一起,被冻僵了。”
哈洛德读到这一句时,指尖微微发凉。
“据我所知,那位dr.自出现在世人视野以来,一直专注于天灾和源石研究——这都是直接涉及泰拉生存根本的领域。为什么忽然开始对基建感兴趣了?”
“他不远万里前往谢拉格,冒着卷入当地政治漩涡的风险,就是为了对这样一种耗能巨大、经济性存疑的产品,进行一场为期近一个月的表演宣传?回馈友谊?维持盟友关系?”
信纸上的字迹在这里顿了顿,墨迹稍深,仿佛书写者曾在这里冷笑。
“那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理由,我亲爱的哈洛德,那是小孩子才相信的理由。”
“不过,”笔锋一转,“你的情报并非毫无价值。至少我们确认了,佩尔罗契和布朗陶对希瓦艾什的敌意是真实的,他们对谢拉格继续‘开放’的抗拒也是坚定的——这就是缝隙,哈洛德。当一堵墙出现裂缝时,聪明的工人就知道该把撬棍插进哪里。”
“如果你还是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么我就提供一点明确的建议:”
“我的族侄恩希欧迪斯,显然正面临一些……内部的困扰。作为关心他的长辈,维多利亚理应提供必要的帮助,帮助他稳定局面,清除那些阻碍谢拉格迈向更开放、更繁荣未来的……顽固势力。”
“你明白我的意思。”
落款是开斯特家族优雅的花体签名,没有日期,仿佛这封信可以来自任何时间,也可以在任何时间生效。
哈洛德放下信纸,走到窗边。
窗外,谢拉格的天空是那种清澈的、近乎透明的蓝,远处喀兰圣山的雪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街道上有谢拉格的居民走过,穿着厚实的传统服饰,步履缓慢,表情平静。
他想起昨晚那些举着火把、愤怒地围在旅店外的面孔。
“帮助”。他无声地重复着这个词。
另外一边,马克维茨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他坐在旅店房间里的扶手椅上,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博士送来的礼盒。盒子已经打开,方块和说明书都摆在面前,但他并没有去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粗糙的木制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不为昨晚那种不光彩的刺探方式后悔。他可以立志做一个与恰尔内风格迥异的人,可以更温和、更谨慎,但他不能忘记自己此刻代表的是卡西米尔的利益。从那场宴会上跟博士的交谈看来,博士甚至也理解这一点。
他的道德洁癖,不能凌驾于责任之上。
那么,卡西米尔的利益在哪里?
维多利亚人显然已经把谢拉格当成了囊中之物。开斯特公爵早期对喀兰贸易的投资,希瓦艾什在维多利亚的留学背景,以及如今维多利亚军人以各种身份涌入谢拉格的现实……一切都指向一个清晰的未来:如果没有强有力的外部干预,谢拉格滑向维多利亚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佩尔罗契和布朗陶的反对?在马克维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基于传统和情感的悲壮抵抗,而非能够扭转局势的实际力量。希瓦艾什有维多利亚作为强援,理论上根本不需要把那些“土着”的反对放在眼里。
那么,如果博士确实是希瓦艾什坚定且亲密的盟友——从耶拉冈德像的奇迹,从宴会上两人之间那种无需多言的默契来看,他们之间没有貌合神离的迹象——那博士为什么还要在宴会上特意邀请自己?为什么还要把卡西米尔也拉进这个局?
马克维茨再一次想起了恰尔内。
那个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你跟我不同……也许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的男人。
为什么恰尔内认为他能够破局?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除非,维多利亚根本不是希瓦艾什期待的盟友。
或者说,希瓦艾什根本不想让维多利亚成为盟友。
当这个想法冒出来以后,马克维茨的思维就像被擦去了雾气的玻璃,骤然清晰起来。
他尝试换位思考:如果自己站在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的立场,借维多利亚这把锋利的刀,清洗掉国内顽固的反对势力佩尔罗契和布朗陶,是一个好选择吗?
不是。他清晰地听到心里的答案。
这不是一个好选择。这甚至可能是一个最坏的选择。
因为那样一来,谢拉格就会在事实上成为维多利亚的殖民地。
而维多利亚是如何对待它的殖民地的,泰拉诸国有目共睹。资源被抽取,市场被垄断,政治被操控,本土的意愿和未来被强行绑定在维多利亚的战车上。
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那个在维多利亚留学、一手创立喀兰贸易、将铁路修进雪境的年轻人,他做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把谢拉格打包卖给维多利亚吗?
马克维茨不这么认为。
那么,这就是卡西米尔的利益和机会。
不是作为另一个殖民竞争者。
而是作为……一个平衡者。一个能让谢拉格在不得不开放时,不至于完全倒向某一方的、可供选择的选项。
他的呼吸微微加快,手指在扶手上的敲击停下了。
这就是博士邀请他的真正用意吗?不是拉拢,不是对抗,而是……提供一个选择?
与此同时,在龙门、百灶、勾吴乃至更遥远城市的大学宿舍和咖啡馆里,“这片大地观光团”论坛的某个热帖正在被不断刷新。
帖子标题朴实无华:《理性讨论谢拉格当前政局及对旅行安全的影响》。
楼主用冷静、甚至略带学究气的笔调,梳理了谢拉格三大家族的矛盾、外来势力(特指维多利亚与卡西米尔)的介入、耶拉冈德像工程背后的技术展示意味,以及雪山大典可能成为转折点的分析。
“……简而言之,维多利亚和卡西米尔都看上了谢拉格这块肉。以上,是基于公开信息与合理推测对谢拉格政局的分析。仅供参考,请勿作为投资或行动建议。”
下面的回复很快盖起了高楼。
“等等,给我干哪来了……这不是驴友论坛吗?怎么变成键政论坛了?”
“键政无处不在……再说这不是为了驴友的安全着想吗,如果谢拉格马上要动荡了,大家跑过去不是送人头吗?”
“啊?什么谢拉格内战?”
“我说如果!注意措辞,不造谣不传谣不信谣啊!”
“雪境的政局确实非常混乱啊。又是教权和世俗政权之争,又是外来殖民者x2……要素过多。”
“让我捋捋……所以我们的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谢拉格开眼看世界第一人,为了启动现代化接受了开斯特公爵的投资,虽然成功搞出了喀兰贸易和铁路,但也引狼入室——现在开斯特公爵想干脆把谢拉格变成殖民地,扶植希瓦艾什当代理人?”
“为什么希瓦艾什是‘我们的’?你哪头的?”
“博士的盟友,四舍五入,不就是我们博士单推人的盟友?逻辑通。”
“……醒醒,网友并不是一股政治势力,望周知。”
“你们太理想主义了。也许希瓦艾什就是想当独裁者呢?借助外部力量清洗内部反对声音,在泰拉历史上一点也不新鲜。”
“在谢拉格全是一帮守旧老古董的情况下,来个强力人物推行改革,我觉得没毛病。独裁如果能让国家变好,那就干得漂亮!”
“……那也要看是哪种独裁。引入维多利亚人当打手来清洗本土势力,这性质就变了,这不成买办了吗?”
“现在问题的关键,恐怕不是希瓦艾什想不想独裁,就算他不想,维多利亚人也要帮他‘黄袍加身’。”
“那怎么办?为了不当独裁者而战?我cpU有点烧……”
“想战也肘不过维多利亚啊。”
“这不是还有卡西米尔在搅局吗?”
“乱,太乱了。有没有前线战地记者来个实况跟踪报道啊?图文并茂那种!”
“战地记者来了![最新偷拍·耶拉冈德像.jpg]”
“[龙门粗口]又长高了!”
照片是从远处拍的,画质有些模糊,但依然能感受到那份震撼。
透过脚手架,耶拉冈德像已经初具雏形:女神身披饰有羽毛纹路的巨大斗篷,双手优雅地交叉叠放在胸前,头颅微微低垂,眉眼慈悲地慈悲地注视着大地上的子民。
雕像高达六十四米,相当于二十层楼,当谢拉格人抬头仰望时,或许真的会在一瞬间忘记所有纷争与算计,只余下本能的敬畏。
虽然博士缺乏艺术细胞,但在耶拉本人的指导,以及雕像本身带来的巨物恐惧下,这尊耶拉冈德像依然让人感受到了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