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的正月,在辽东的酷寒与江南渐起的湿暖交替中,缓慢而坚定地翻过最后一页。二月二,龙抬头,风从东南沿海吹来,带着咸腥的水汽,拂过南京城头新换的“振明”战旗,旗角上积了一冬的尘灰与肃杀似乎也被拂去些许。
江南布政使司咨议局内,气氛与月前相比,已然不同。那份送往武昌的《合资兴办市舶海关及护航事宜契约》草案,终于有了回音。不是正式的批复,而是林慕义以个人名义,写给陈子龙及参与谈判的几位核心士绅、海商的一封长信。
信被小心地传阅。林慕义的笔迹从容而有力,对草案中诸多争议条款一一做了回应,既有原则性的坚持,也有出人意料的让步与前瞻性的指引。
“船引年费,首年参股者折半,此议甚妥,可照准。然可增补一条:凡新造之船,若采用武昌所示新式船图、或雇请指定匠师指导者,首三年船引费可再减两成。”
“货物税则,大体可从。然‘丝瓷茶糖’十抽二,可细分品级。上品仍旧,中下之品,若专为开拓新港、与西夷争市,可视情酌减。另增‘火器、书籍、精铁、良种’等物为禁运之列,私自出海者,货没官,人重处。”
关于“巡海水师”,林慕义的批示最为详尽:“水师乃国之爪牙,断不容商贾私掌,此节无移。然商船自卫、编列护航之议,可略作变通。许参股海关之商团,合股组建‘护商船队’,船、炮、人皆自备,但须在水师衙门登记造册,悬挂特制旗号,接受水师临时调遣与稽查。其剿匪、护航之功,按例赏银赐爵,然不得干预水师军务,更不得私占海岛、擅开战衅。首批护商船队,暂定名额为三,须有可靠保结,经武昌、南京、福建三处水师衙门共核。”
这等于是在朝廷水师之外,开了一个有限度的、受严格监管的民间武装护航口子。虽仍诸多限制,但比起之前完全不允许商船拥有武力,已是巨大突破。更让几位海商代表心跳加速的是最后一段:
“开海非仅通商,更在拓土。凡有商船队能发现无主之岛、开拓新港、招徕土民归化,或自西夷、土番手中夺得适宜耕种、泊船之岛屿,经水师勘验属实,报朝廷核准,可授予该商团该岛屿十年至三十年不等之特许经营权,赋税从优。若能寻得高产新作物、紧要矿藏,另有重赏。”
拓土!封爵!特许经营权!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在场每一个有心海上事业者的心头。眼前仿佛不再是秦淮河的桨声灯影,而是碧波万顷之外,等待插上汉家旗帜的无数岛屿和财富。
“王爷……王爷真是……”那位泉州海商代表声音有些发颤,不知是激动还是震撼,“魄力非凡!”
陈子龙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稍定。他知道,林慕义这番批复,不仅是回应江南的诉求,更是为整个国家的未来,落下了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将民间对财富的渴望,引导向开拓海洋、与西夷竞争的方向,这步棋若成,华夏或将走出一条全然不同的道路。
“诸位,”他轻咳一声,待众人安静下来,“王爷深意,诸位既已明了。接下来,便是如何将章程细则完善,并尽快付诸实行了。开春在即,海况转好,时不我待啊。”
新一轮,但气氛已截然不同的商讨,在南京这座古老官署内热烈展开。而这次,争论的焦点不再是“要不要”、“该多少”,而是“怎么做得更快”、“谁能占得先机”。
几乎在南京收到武昌回信的同一日,辽东金州卫城,迎来了开春后第一场也是最大的一场雪。雪花不再如冬日般干燥坚硬,而是湿重粘稠,落地即化,将城墙、街道和郊外的原野浸成一片泥泞的灰白色。
李九成站在城头,望着这片泥泞,眉头紧锁。这样的天气,对攻守双方都是折磨,但对需要依托工事防守的他们来说,尤其不利。冻土融化,城墙根部的修补处开始渗水,土石变得松软。更麻烦的是,泥泞严重限制了城外游骑和侦察小队的活动,也影响了火炮的机动和射击稳定性。
斥候冒雪带回的消息证实了他的担忧:北面六十里外的复州卫城,清军正在大规模集结。旗帜不仅仅是汉军旗和蒙古附庸,更出现了满洲正黄旗、镶黄旗的苏喇(精锐护军)旗号。这意味着,盛京的济尔哈朗可能已经调集了真正的主力,准备趁这春雪泥泞、道路难行却又尚未完全解冻,不利于大规模野战和火器发挥的尴尬时节,一举拔掉金州这颗钉子。
“鞑子学精了。”李九成对身边的郑省英和几位军官道,“他们知道我们火器厉害,野战占不到便宜,就想借着这烂泥地,用重兵硬啃城墙。咱们的炮在泥地里不好挪动,开花弹受潮哑火的风险也大增。”
“那怎么办?”一名年轻军官急道,“城墙几处修补的地方,被这雪水一泡,怕是不牢靠。”
“慌什么。”李九成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眼中凶光闪烁,“烂泥地不利火炮,同样也不利他们骑兵冲锋,更不利他们云梯、楯车推进!传令下去:一、所有火炮,集中到几处地势较高、基底坚实的炮位上,用木板、沙袋垫实,做好防潮,节省弹药,专打他们密集处和器械!二、在城墙破损处后方,再挖一道壕沟,垒起胸墙,作为第二道防线!多备火油、滚木、石灰!三、派人在城外必经之路上,挖设陷坑,埋设地雷(简陋的触发式火药包),能拖慢他们一步是一步!”
他顿了顿,看向郑省英:“郑哨官,你的水手和快船,还能动吗?”
郑省英点头:“近海薄冰已开,小船可以出动。大帅有何吩咐?”
“你带人,驾快船沿海岸向北,不必靠岸太近,用望远镜观察清军从复州南下的队伍,估算其兵力、器械,特别是有没有重炮。另外,”李九成压低声音,“找机会,在清军可能取水的河边、或者他们扎营的下游……你知道该怎么做。”
郑省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守城,不仅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杀,更是意志、韧性和无所不用其极的较量。李九成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行伍,太清楚这一点了。
北京,紫禁城。
春雪同样覆盖了紫禁城的琉璃瓦,但殿内地龙烧得依旧很旺。多尔衮看着刚从盛京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济尔哈朗的奏报,脸上终于多了一丝久违的、属于猎人的锐利。
济尔哈朗在奏报中详细禀明了开春后进攻金州的方略:集中满洲八旗精锐五千,蒙古骑兵三千,汉军旗及征发丁壮万余,携带红衣大炮三十门,各类臼炮、子母炮过百,趁道路泥泞、敌军火器难施之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绝对优势兵力,碾碎金州守军。同时,已严令朝鲜方面,不得以任何形式接济、通风予金州之敌,并请朝廷督促登莱水师残部,出海袭扰,牵制南蛮舰队。
“好!济尔哈朗老成谋国!”多尔衮将奏报递给身旁的多铎、范文程等人,“辽东这颗钉子,该拔掉了!只要金州一复,旅顺口之围自解。届时,我关外老家稳固,便可全力应对真定方向!”
多铎看完,也难得露出笑容:“济尔哈朗叔叔用兵稳重,兵力、火力皆占绝对优势,金州南蛮不过数千疲兵,又值春雪泥泞,必可一战而下!”
范文程却沉吟道:“王爷,济尔哈朗王爷的方略自是稳妥。然南蛮狡诈,金州守将李九成乃登州兵变余孽,凶悍善守,不可轻敌。且其海上退路未绝,黄得功水师仍在旅顺口外游弋……”
“范文程,你总是长他人志气!”多铎不满地打断,“海上?哼,等金州城破,那几千南蛮成了瓮中之鳖,黄得功难道还能飞上岸来救他们?登莱水师虽弱,牵制一下总是可以的!此战,我军必胜!”
多尔衮摆摆手,止住二人的争论:“济尔哈朗的方略,朕准了。告诉济尔哈朗,放手去打!不必吝惜火药钱粮,务求全功!真定那边,阿济格已稳住阵脚,南蛮攻势已疲。待辽东捷报传来,朕便亲赴保定,督师南下,与林逆决一雌雄!”
他似乎已经看到,金州城头重新插上大清龙旗,旅顺口锁钥重归掌握,而南蛮跨海奇袭的神话,也将随之破灭。到那时,失去辽东策应的真定南蛮主力,便成了深入他腹地的孤军,覆灭可期。
春雪融时,正是用兵之机。多尔衮仿佛感受到,战争的天平,正在向他这边,悄然回摆。
然而,无论是南京城中热切商讨海贸细则的士绅,辽东泥泞中紧锣密鼓备战的双方将士,还是北京宫殿里自信满满的多尔衮,此刻都未能完全预见,这场始于大海、牵动南北的宏大棋局,其真正的惊涛骇浪,还在那冰雪消融之后,更深、更远处酝酿。而一枚从福建悄然出发的棋子,即将为这盘棋,带来谁也无法预料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