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的元月,是在一种微妙的僵持与各方蓄力中到来的。
辽东的雪原被冻得坚硬如铁,金州卫城如同嵌在这片白色荒漠中的一颗黑色顽石。李九成派出的几支小队,像水银一样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北方更广阔的雪野。他们不敢打“振明”旗号,多扮作逃荒的流民、行脚的货郎,甚至是溃散的汉军旗兵。棉袄里藏着用油纸包好的、字迹粗陋的揭帖,上面用大白话写着武昌王师北伐的捷报、金州“分田免税”的许诺,以及对清廷横征暴敛的控诉。这些揭帖被偷偷塞进荒村破庙的门缝,丢在官道旁歇脚的茶棚,甚至趁夜贴在州县衙门的照壁下。
效果起初并不明显。长期在清廷高压统治下的辽东汉民,早已习惯了沉默与顺从,对任何陌生的宣传都抱有本能的恐惧。但随着时间推移,加上盛京方面为筹备开春战事而加征粮草、强拉民夫的动作越来越粗暴,一些细微的变化开始出现。
复州附近的一个屯堡,一夜间有十余户人家拖家带口消失,只留下空荡荡的屋舍和尚未熄灭的灶灰。盖州城外,一支押送粮草的小队遭到不明身份者的袭击,三名押运的汉军旗兵被杀,粮车被焚,袭击者遁入山林无踪。更北方的海域(今营口一带),有渔夫悄悄传言,曾见陌生的快船在薄雾中贴近海岸,放下小艇,与岸上的人短暂接触后又迅速消失在雾霭深处。
这些零散的消息,通过不同渠道汇集到坐镇盛京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耳中时,已是一个月后。这位以稳健着称的老王眉头紧锁。金州敌军不过数千,据城而守尚可,竟敢如此大胆地四处渗透煽动?这绝非寻常流寇或残明散兵游勇能做出来的事情。他想起范文程信中的提醒:“林逆用兵,不拘常法,尤擅攻心。”莫非,真定大败、金州失陷,已让辽东人心浮动至此?
“加派游骑,严查各交通要道、沿海港湾。凡有形迹可疑、传播谣言者,立斩!各屯堡实行连坐,一户逃亡,全堡连坐!”济尔哈朗下了狠令,但心中那丝不安却挥之不去。辽东太大,兵力太散,防线太长。他可以封锁道路,却封不住人心的缝隙。
与此同时,数千里外的南京城,秦淮河上的薄冰开始消融,空气中有了些许湿润的暖意。但在原南京工部衙署内新设的“市舶司”临时公廨里,气氛却比腊月时更加热烈,也更多了几分锱铢必较的烟火气。
陈子龙坐镇主持,但实际负责具体磋商的,是他特意从武昌请来的沈文渊。这位前江南文人出身的财政能手,此刻正与十几位江南士绅、海商代表,就《开海通商暂行细则》的每一条款,进行着寸土必争的谈判。
“沈大人,这‘船引’年费五百两,是否过高?”一位松江代表指着草案,“一艘双桅海船,建造本已靡费,首航能否获利尚未可知,先缴此巨款,恐商力难支。”
沈文渊拨弄着算盘,不疾不徐:“王公,船引费非仅一纸文书。包含海关勘验、登记造册、给予旗号(合法出海凭证),乃至初期巡海水师一定范围内的护航承诺。且首年参股海关者,船引费可折半,并享有优先发引之权。若觉五百两高昂,可先造单桅小船试水,船引费仅二百两。”
“那这货物税则,‘丝瓷茶糖’十抽二,‘南洋特产’十抽一,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宁波海商追问。
“丝瓷茶糖,乃我华夏独有之利,输往海外,其利百倍。税额定高些,亦是‘寓价于税’,防止劣货冲市,维护我货声誉。而南洋所产香料、苏木、锡蜡等物,输入中土,亦是必需,税稍低,是为鼓励输入,充盈库藏。”沈文渊解释得条理清晰,“且细则写明,若商船自携护卫、开拓新港、运回朝廷指定之稀缺物料(如硫磺、硝石、优质木材),可视情减免税额,乃至给予赏银。”
利益与责任捆绑,风险与机遇并存。这些精明的商人自然听得懂弦外之音。朝廷不仅要收税,更希望他们将海贸与国用需求结合起来。
争论最激烈的,是关于“巡海水师”的组建与出资比例。朝廷坚持主导,但允许商贾参股并派遣账房监督。商人们则希望拥有更多话语权,甚至提出由几家大商号联合组建“商团水师”,朝廷只需给予名义和特许。
“此事关乎海防主权,断无商团自建水师之理。”沈文渊在这个问题上寸步不让,语气转肃,“然朝廷亦知商船需护卫。故特许参股海关之商船,可按吨位配备一定数量之火炮、水手,经水师核准后,可编入临时护航序列,接受水师统一调遣,战后按功行赏。此乃权宜之计,待朝廷水师强盛,自有分晓。”
这是折中方案,既保证了朝廷对武力的控制,又给了商人一定的自卫权和参与感。几番拉锯,各方终于勉强达成初步共识。一份盖有江南布政使司大印和十几家商号花押的《合资兴办市舶海关及护航事宜契约》草案,被小心封存,准备送往武昌做最终裁定。
消息虽未公开,但南京城中嗅觉灵敏的阶层已然感受到了风向。茶楼酒肆间,开始有人低声谈论“海贸大利”,有实力的家族开始暗中清点资产,联络船匠,甚至悄悄打听那些被郑家垄断的南洋航路详情。一股难以抑制的、指向海洋的躁动,在江南的骨髓里悄然滋生。
北京,紫禁城。
武英殿里的地龙依然烧得很旺,但多尔衮却感到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寒意。真定失守的阴影尚未散去,辽东那边济尔哈朗送来的奏报,更让他心烦意乱。渗透、煽动、小规模袭扰……这些手段阴险而有效,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让人血流不止,疲于应付。
更让他不安的是南方。南京易主后,他派去的几批细作要么杳无音信,要么传回些真假难辨的消息。只知武昌方面似乎在江南推行什么“新政”,具体内容却探听不清。而福建郑芝龙那边,使者带回的口信依旧暧昧不明,既要价极高,又迟迟不见实际行动。
“林慕义……你到底想干什么?”多尔衮盯着舆图,喃喃自语。真定是佯攻变主攻,辽东是跨海奇袭,江南在整合消化……对手的每一步都出乎意料,却又隐隐形成合力。这种无法把握对方战略重心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的正面冲锋更让他难受。
“王爷,”范文程悄步进殿,低声道,“刚收到山西姜镶密报。”
“讲。”
“姜镶称,已遵王爷密令,派出数股兵马,出太行山,袭扰彰德府(今安阳)、卫辉府一带,确有斩获,焚毁南蛮粮囤数处,俘杀其斥候、民夫数百。然……”范文程顿了顿,“南蛮似乎早有防备,其粮道并未因此断绝,反而加强了沿途护卫。且姜镶部兵马折返时,在壶关附近遭伏,损失了一员参领和两百余骑。伏兵装备精良,疑似南蛮正兵。”
多尔衮眼神一凛。袭扰侧后的策略,刚一开始就碰了钉子?林慕义在真定前线鏖战之余,竟然还能顾及山西方向?
“陕西孟乔芳那边呢?”
“尚无动静。孟乔芳只回称‘谨遵王命,整军戒备’,却未言出兵。”
多尔衮心中那丝不安更加浓重。姜镶的挫败,孟乔芳的观望,是否意味着这些降将已然心生异志?或者说,林慕义的手,已经伸到了山西、陕西?
“告诉姜镶,袭扰之事,量力而行,以保全实力为上。再给孟乔芳去信,措辞严厉些,问他究竟是何打算!”多尔衮烦躁地挥挥手,“另外,关外蒙古诸部的援兵,何时能到?”
“科尔沁、察哈尔等部已答应出兵,但称风雪阻路,粮草筹措需时,最快也要二月末、三月初方能汇集入关。”
二月末、三月初……多尔衮望向窗外。庭院中积雪未化,但檐角冰棱已开始滴水。春天不远了。可这个春天,等待大清的,会是冰雪消融后的生机,还是更加猛烈的惊涛骇浪?
他忽然想起少年时,在赫图阿拉老林子里狩猎的情景。最危险的往往不是正面扑来的猛虎,而是藏在灌木深处、不知何时会窜出来咬你脚踝的毒蛇。现在的林慕义,就像同时放出了猛虎和无数毒蛇。
“水师……”多尔衮猛地转身,“我们自己的水师,如今何在?可能南下,与郑芝龙合击武昌水师,至少打通渤海,解辽东之困?”
范文程苦笑:“王爷,我朝水师本就薄弱,旅顺水寨新遭重创,登莱水师残存无几,且舰船老旧,恐非南蛮新式战舰之敌。郑芝龙……又态度不明。”
海上!又是海上!多尔衮感到一阵无力。这个他曾经忽视、甚至鄙夷的领域,如今竟成了勒住他咽喉的绳索。
潜流在冰封的河道下汹涌,只待春雷一响,便要破冰而出,改换山河旧貌。而能否驾驭这股潜流,将决定谁能在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