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皇帝并未如常坐在西暖阁的炕上,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背影挺拔,却透着山雨欲来的沉凝。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皆屏息垂首,空气凝固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萧景珩整了整因快步而行微乱的衣袍,于御阶下大礼参拜:“臣萧景珩,奉诏觐见,吾皇万岁!”
皇帝缓缓转过身,面容隐在逆光中,看不真切神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落在萧景珩身上,久久不语。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字字千钧:“萧景珩,你可知罪?”
萧景珩心念电转,面上却沉稳如磐石,叩首道:“臣愚钝,不知身犯何罪,请陛下明示。” 他不能主动认下任何未定的罪名,这是博弈的第一步。
“不知?”皇帝冷哼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朕来问你!你奏称西洋之行,是为‘宣慰藩属,靖海安民’!为何却在古里、果阿外海,屡启战端,与佛郎机人兵戎相见?致使将士伤亡,舰船损毁!此非‘擅启边衅’为何?”
“陛下明鉴!”萧景珩抬起头,目光坦荡,声音清晰而坚定,“非臣要战,实乃佛郎机人欺人太甚!其舰船横行我朝藩属海域,炮击商船,劫掠财物,更兵临满剌加、古里港,欲行不轨!臣奉旨靖海,护商安民,若眼见藩属被侵、商路被断而无所作为,才是愧对陛下重托!每一战,皆乃敌先犯我,臣被迫自卫!古里之战,乃其先以火船偷袭我锚地;果阿外海之役,更是其主力舰队预设埋伏,欲图将我舰队一举歼灭!陛下,若此等行径仍算臣‘擅启边衅’,臣……无话可说!然,我大明水师将士的鲜血,不能白流!天朝海疆的尊严,不容践踏!” 他言辞恳切,有理有据,将“被迫自卫”的姿态做得十足。
皇帝目光闪烁,并未立刻驳斥,转而问道:“即便事出有因,然朕闻你于西洋,行事专断,于市舶司任用私人,东南商贾怨声载道,言你‘与民争利’,致使海贸凋敝,此又作何解释?”
“此乃构陷之词,陛下万不可信!”萧景珩毫不退缩,“市舶司所用之人,皆经考核,或为精通海事之干吏,或为军功卓着之将领,何来‘私人’?至于‘与民争利’,更是荒谬!市舶司立规建制,明码抽分,所打击者,乃走私偷漏之奸商,所保护者,乃守法纳税之良贾!自市舶司新章推行以来,东南海关税收翻倍,此有户部黄册可查!若说‘怨声’,恐是那些断了非法财路之人的哀嚎!陛下可遣得力之人,密赴东南查访,若有一处市面因市舶司而凋敝,臣甘当重罪!” 他底气十足,因为事实俱在。
皇帝凝视着他,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压力如山,但萧景珩脊梁挺直,目光清澈,毫无心虚之态。
突然,皇帝话锋再转,语气变得异常冰冷,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杀意:“好,即便前述之事,你皆可自辩。那么,有人密奏,言你在海外,行为不检,私纳藩女,秽乱行辕,有辱国体!此等之事,你还有何话说?!” 这一问,直指人臣最致命的私德问题!
萧景珩心中凛然,知道最凶险的一刻到了。他并未惊慌,反而重重叩首,再抬头时,眼中已带上了屈辱与悲愤交织的赤诚:“陛下!此乃诛心之论,恶毒至极!臣妻沈氏,陛下亲封之世子妃,一路随行,记录风土,襄赞文书,恪守妇道,人所共见!臣若行此苟且之事,如何面对发妻?如何面对陛下天恩?又如何面对麾下万千将士?!” 他声调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臣恳请陛下,严查此谣言来源!臣愿与此诬告之人,于陛下面前,当面对质!若查有实据,臣请陛下立赐臣死!若查无实据,便是有人构陷忠良,毁臣清誉,乱我朝纲,其心可诛,亦请陛下为臣做主,还臣清白!”
他这番以退为进、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的激烈反应,反而让皇帝的疑心稍减。皇帝深知,若真有其事,萧景珩断不敢如此强硬。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响动,一名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入内,在首领太监耳边低语几句,又奉上一本薄册。首领太监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呈到御前。
皇帝瞥了一眼册子封面,是钦天监的密奏格式。他不动声色地翻开,快速浏览,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里面是监正吕望之的亲笔,以严谨的天文术语,批驳了近日宫中流传的“海气冲犯紫微”等谶语,直言其“荒诞不经,惑乱圣听”,并引经据典,论证海疆开拓乃“顺应天命,布德四方”之象。
合上册子,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萧景珩身上,锐利依旧,但之前的杀意已悄然消散。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卿之所言,朕已知之。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年少位高,骤立大功,易招物议。往后行事,当时时自省,如履薄冰,方是保全之道。”
听到这话,萧景珩心中巨石落地一半。陛下态度软化,意味着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他立刻叩首:“陛下教诲,臣铭记五内,定当时时自省,谨言慎行,绝不敢有负圣恩!”
“嗯。”皇帝微微颔首,“西洋新辟,百废待兴。水师都督府之议,关乎海防根本,朕自有考量。你且先回府,将西洋之行所见所闻,尤其是与佛郎机人交战之得失、舰船火器之优劣,详加整理,呈报上来。退下吧。”
“臣,遵旨!谢陛下!”萧景珩再拜,起身,恭敬地退出养心殿。
直到走出宫门,踏上侯府的马车,萧景珩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殿中,真是步步惊心,生死一线!所幸,他准备充分,应对得当,更幸运的是,钦天监的密奏来得恰到好处,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陛下对谶语的信任。
然而,“水师都督府之议,朕自有考量”这句话,依旧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陛下并未完全放弃此念,三皇子一系,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回到永宁侯府,沈清早已在书房焦急等候。见他安然归来,虽面色疲惫但眼神清亮,才长长松了口气。
“陛下信了?”她急问。
“信了七分。”萧景珩坐下,饮了口冷茶,将殿中情形简要说了一遍,“关键在于钦天监的密奏,以及我以死明志的态度。但陛下最后提及水师都督府,此事……还未完。”
“只要陛下心中疑窦稍减,我们便有周转之机。”沈清辞沉吟道,“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世子爷在殿上的自辩之言,尤其是关于被迫自卫、市舶司利国、以及遭人构陷的细节,通过可靠渠道,在朝野间适度散播,抢占舆论先机。同时,那份关于赵百万勾结三皇子属官的证据……需寻一恰当时机,用最稳妥的方式,递到陛下面前。”
萧景珩眼中寒光一闪:“不错。这份证据,是杀手锏,不能用得太早,也不能用得太晚。要等对方……自己跳出来!”
一场雷霆天问,看似有惊无险地度过。但萧景珩与沈清辞都明白,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短暂间歇。更大的阴谋,更激烈的较量,已然在暗处酝酿。而决定胜负的关键,或许就在那份藏在密室中的、沾着血与火的铁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