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冽和硝烟散尽后的淡淡焦糊味。城郊,一条僻静的柏油路蜿蜒深入林木葱茏的山脚,路的尽头,是一圈看起来颇为老旧、爬满藤蔓的红砖围墙。墙内,几栋样式朴素的二层小楼掩映在高大的香樟和水杉之间,只有偶尔从枝叶缝隙透出的灯光,显示着这里并非无人居住的荒宅。
两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院门,门扉在车后迅速合拢,严丝合缝。院子里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地面平整,停着几辆同样普通的车辆。陈默率先下车,脸上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常。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对迎上来的两名穿着便装、气息精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主任。东边小楼,一层医疗室和起居室已经准备妥当,二层是观察位和备用房间。老爷子老太太在西楼,已经打过招呼。”其中一人低声汇报,目光警惕地掠过随后下车的云清朗等人。
云清朗抱着依旧昏睡的万小雅,王二狗抱着迷迷糊糊的云霄,跟在陈默身后,走入那栋被称为“东边小楼”的建筑。楼内陈设简单,却异常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某种电子设备特有的微弱气息。一楼被分割成几个功能区域,最里面是一间设备相当齐全的医疗处置室,旁边是带独立卫生间的卧室,外面则是客厅兼餐厅。窗帘是加厚的,遮光性极好。
“这里是我父母早年单位分的房子,后来我接手做了一些改造。”陈默言简意赅地解释,“绝对安全,有独立的安保系统和备用电源,医疗设备虽然比不上医院齐全,但处理常规问题和术后康复足够了。食物和水都是专供渠道,安全可靠。”
他将云清朗等人安顿好,那名同行的女医生立刻接手,开始为万小雅检查生命体征,调整输液,处理因夜间颠簸可能牵扯到的伤口。王二狗的伤也由另一名男医生处理。云霄被抱到隔壁一张小床上,很快又沉沉睡去。
陈默把云清朗拉到客厅一角,声音压得极低:“清朗,医院那边我已经处理干净,对外是火灾误报和偶发病患冲突,有几个‘闹事者’被警方带走调查,都是准备好的替身。你们的身份信息暂时从医院系统里‘消失’了。这里,”他指了指脚下,“除了我绝对信任的几个核心队员,没人知道。我父母巴不得看到你们能够多住几天,不会多问。”
云清朗默默听着,目光扫过客厅角落不起眼的摄像头和墙壁上可能是单向玻璃的位置,点了点头:“这里……是你们‘单位’的安全屋?”
陈默没有否认,只是道:“现在它是你们的庇护所。你需要做的就是守着小雅和霄儿,让她安心养伤,继续康复。外面的事,交给我。”他顿了顿,眼神冷冽,“那支麻醉镖的型号,还有烟幕弹的残留成分,已经送去分析了。袭击者的尸体也在进行深度尸检,希望能挖出点线索。我的人,会重新彻查慈幼局那条线,还有你们遇袭前后所有可能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们知道小雅没死,知道我们在医院,甚至知道大致病房位置。”云清朗声音沙哑,“一次不成,会不会……”
“所以这里才安全。”陈默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他们再猖狂,也不敢、也没能力公然攻击这里。你们暂时与外界隔绝,反而是最好的保护。等小雅情况更稳定些,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更主动一些。”他没有说如何主动,但眼中的寒光已说明一切。
云清朗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奇异时空。小院的生活规律而安静。万小雅在镇静剂药效过去后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起初有些惊慌,但看到云清朗和儿子都在身边,陈默也时常出现,便慢慢安定下来。她身上的伤口在医生(陈默安排的一位信得过的烧伤科医生,定期秘密前来)的精心护理下继续愈合,康复训练也在云清朗和一位专门指导的康复师(同样身份保密)的帮助下,艰难而坚持地进行着。
环境的变化似乎对万小雅的康复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影响。这里没有医院那股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和嘈杂,只有窗外的鸟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偶尔陈默父母在院子里打理花草的低语。这种宁静,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些许放松。虽然疼痛依旧,疤痕依旧,但那种时刻被人窥视、身处巨大陌生机器中的无形压力减轻了。她开始更主动地询问自己的伤情和康复计划,甚至尝试在无人时,对着房间里一面被云清朗特意调整过角度、只能照出上半身和侧脸的穿衣镜,练习做一些微小的、康复要求的面部肌肉活动。
云霄最初对不能出去玩、看不到其他小朋友感到委屈,但王二狗总有办法哄他开心,陈默的父母也时常悄悄塞给他一些自己做的点心或小玩具,小家伙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偶尔会趴在窗边,向往地看着外面飞过的小鸟。
王二狗的伤好得最快,他成了这个小团体里最活跃的人,帮着打理起居,陪云霄玩耍,有时还跟院子里轮值的、陈默手下的年轻人掰手腕(尽管每次都输),很快跟所有人都混熟了。他心思单纯,对周遭环境的特殊性和潜在的紧张气氛感受不深,反而给这栋略显沉闷的小楼带来了不少生气。
云清朗则是这个临时家庭的主心骨和最警惕的哨兵。他几乎寸步不离小楼,除了照顾万小雅和协助康复,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地观察、倾听。他熟悉了小楼里每一个细微的声响规律,记住了每一位轮值人员的脚步声和气息特点,甚至能通过窗帘缝隙光影的移动,判断出外面巡逻人员的换班时间。他的内力修为并未放下,反而在这种高度警戒的状态下,隐隐有了一丝精进,“听风辨器”的功夫更是被磨炼得炉火纯青,楼外数十米内风吹草动,几乎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陈默来的次数不算频繁,但每次来都会带来外界的信息和万小雅最新的检查分析报告。他显得越来越忙碌,眼底的疲惫和冷峻也日益加深。
“麻醉镖的来源查到了,是境外某个地下黑市的流通品,很难追查具体买家。烟幕弹也是军用淘汰品改装的。”一次深夜,陈默带来一些并不乐观的消息,“袭击者的尸体检查……有点麻烦。指纹、面容都被刻意破坏过,体内没有任何可供追踪的植入物或特殊标记。血液和dNA分析显示有长期服用某种药物或接触特定化学环境的痕迹,但具体成分还在比对,指向不明。很干净,像被精心‘处理’过的工具。”
“慈幼局那边呢?”云清朗问。
“那个打听小雅的‘斗笠人’,再没出现过。附近的监控很老旧,没拍到清晰影像。杂货铺伙计也记不清更多细节了。”陈默摇头,“对方很谨慎,几乎没有留下可供追查的实质线索。但我的人发现,大概在小雅遇袭前一个月,慈幼局曾收到过一笔匿名的、数额不小的捐款,汇款渠道复杂,最终指向海外一个空壳公司。这有点反常。”
云清朗眉头紧锁:“捐款?和打听小雅有关联?”
“不确定。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某种……迂回的观察或接触方式。”陈默沉吟道,“现在所有的线索都像断头的线,明明知道有问题,却找不到那个线头。我怀疑,对方的目标未必只是小雅个人,可能还涉及到其他我们尚未知晓的东西。清朗,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遇袭前,小雅或者你,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事、或者物品?哪怕当时觉得无关紧要的?”
云清朗闭上眼,竭力回忆那段时间的点点滴滴。那时他正忙着处理一桩庄子与邻村的水源纠纷,小雅则如常打理家务,照顾霄儿,偶尔去慈幼局……忽然,他想起一事,猛地睁开眼。
“大概在起火前十几天,小雅确实提过一句,说她在收拾旧物时,找到了一个旧书匣,里面有些手札残页,她见纸张脆弱,便小心收好,说等有空了请人裱糊一下。我当时没在意,觉得行医手札不算什么秘密……后来起火,庄子都烧了大半,那书匣想必也……”
陈默眼中精光一闪:“旧书匣?行医手札?具体内容小雅看过吗?有没有提过什么特别的病症、药方或者地名?”
云清朗摇头:“她没说,我也没问。那手札我也只偶尔翻过,多是些寻常医案和药方心得……等等,”他努力搜索着遥远的记忆,“好像……是一些古籍中记载的疑难杂症和偏方,尤其对南疆一带的虫毒瘴疠颇感兴趣,手札里或许有些相关记载?但这和小雅遇袭有何关系?”
“南疆……虫毒……”陈默喃喃重复,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站起身,在客厅里踱了几步,“清朗,我之前的任务,涉及到的那批违禁生物制剂和非法人体实验,其中一部分样本和初步研究资料,就指向了利用某些特殊地域的动植物、甚至古法培育的‘蛊虫’毒素,进行基因层面的恶性改造和武器化尝试。”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那份行医手札,如果真涉及南疆古法虫毒,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未经验证的推测,在某些人眼里,可能就是极其珍贵的‘线索’或‘印证’!他们未必是要得到完整的手札,也许只是想确认,云家是否真的留存有相关的、哪怕是残破的知识!小雅频繁出入慈幼局这类相对容易接触和观察的场所,或许就是他们选择她作为试探或警告目标的原因!”
这个推论让云清朗通体冰凉。父亲的遗物,竟可能成为招致妻儿灭顶之灾的祸根?如果真是这样,那场大火,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杀人灭口,更是为了彻底毁灭可能存在的线索!
“那手札……”云清朗声音干涩。
“灰飞烟灭了。”陈默接口,语气带着遗憾和冷酷,“如果这真是动机之一,那他们至少在这点上达到了目的。但这也反过来印证,他们确实在寻找、或者忌惮着什么与南疆古毒相关的东西。我父亲早年参与过一些特殊领域的顾问工作,他或许……”陈默没有说完,但眼神表明,他会去向他父亲求证。
“如果他们的目标也包括你父亲的手札或知识,那陈伯父他……”云清朗立刻想到陈默的父亲。
“我父亲那边我已经加强了防护,他自己也有警觉。对方既然选择了相对容易下手的小雅,而不是直接针对我父亲,说明他们可能并不确定具体线索在谁手里,或者有所忌惮。”陈默分析道,“现在的问题是,除了已毁的手札,云家是否还有其他相关的、连你都不知道的遗存?或者,对方认为还有?”
云清朗茫然摇头。他对父亲的记忆本就不多,更遑论那些深奥的医毒研究。
陈默没有再追问,只是道:“这条线我会继续深挖。你们在这里安心待着。记住,不要向小雅提起任何关于手札和南疆的猜测,她现在受不得这种刺激。”
接下来的几天,小院的气氛因为这次谈话而变得更加微妙。云清朗看着毫不知情、仍在努力与伤痛抗争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滋味。他加倍细心地照顾她,同时也更加警惕周围的一切。
万小雅的康复似乎进入了一个平台期,疼痛不再那么尖锐,但关节僵硬和疤痕挛缩带来的活动限制,进展缓慢得令人心焦。她有时会对着镜子发呆,抚摸着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眼神空洞。云清朗知道,身体的痛苦可以忍受,但容貌的损毁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才是啃噬她心灵的最深的毒虫。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在康复师的指导下,万小雅第一次尝试着,在云清朗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从卧室走到了客厅的窗边。短短几步路,她走得大汗淋漓,几乎虚脱,但当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洒满阳光的庭院、摇曳的绿树和远处隐约的山影时,苍白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抹极其微弱的、真实的光彩。
“外面……真好。”她轻声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对生命的眷恋。
云清朗紧紧扶着她的手臂,鼻子发酸:“等你再好些,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
万小雅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然留恋着窗外。
就在这时,客厅那部加密的内部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让沉浸在短暂宁静中的两人都微微一震。云清朗扶万小雅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走过去接起电话。
是陈默,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时更加低沉急促:“清朗,听着。我们可能找到了一条新线索,但需要你确认。你还记得,你和小雅看看除了书札,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能是玉佩、印章、奇特的药材标本,或者任何带有特殊纹饰、你看不懂符号的物品?尤其是,可能与‘月亮’、‘蛇’、‘蛛网’这类意象有关的?”
云清朗心头剧震,握着听筒的手紧了紧。他快速回忆,除了些寻常衣物用具,似乎真的有一两件不起眼的东西……
“好像……有一个很小的、黑色的木葫芦挂坠,我小时候见过,父亲从不离身,说是祖上传下的护身符。葫芦身上,似乎刻着非常细微的、像藤蔓又像蛛网的纹路,底部还有个模糊的、弯月形的凹痕。父亲去世后,那挂坠好像随他下葬了?我不太确定……”
“黑色木葫芦?蛛网纹?弯月凹痕?”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凝重,“清朗,你确定?仔细想!”
云清朗被他语气中的急迫感染,努力回想:“应该没错。那葫芦很小,比拇指肚还小,乌沉沉的不起眼,所以我印象反而深。至于下葬……我得问问。”
“不用问了!”陈默急促地打断他,“如果那东西真的随葬了,可能反而是好事。听着,清朗,我现在告诉你的事,你务必保密,尤其不能对小雅和二狗说。根据我们最新截获的零碎信息和古老档案比对,你描述的那个挂坠,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护身符,而是一把‘钥匙’,或者说是某个古老秘密传承的‘信物’,与南疆一个早已湮灭的、擅长驭使奇毒巫医的部族有关!那个部族的图腾,就是‘新月缠蛛’!”
云清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钥匙?信物?湮灭的部族?这一切听起来如此荒诞,却又与父亲的手札、那场诡异的毒火、以及陈默的任务丝丝入扣地联系在一起!
“可是……那东西如果随葬了,应该早就……”他涩声道。
“但愿如此。”陈默的声音冷静下来,却更显严峻,“但对方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对妇孺下手,我怀疑他们要么不确定信物的下落,要么……他们认为信物可能还在云家后人手中,或者,可以通过云家后人找到!清朗,你们现在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重要,也还要危险。我马上增派人手过去,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离开小楼,提高最高警戒级别!等我消息!”
电话被匆匆挂断。云清朗缓缓放下听筒,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沉重的、混合着震惊、恍然和更深忧虑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他转头,看向窗边阳光下妻子单薄而专注望着窗外的侧影,心中翻腾起惊涛骇浪。
家族的秘密,湮灭的古族,现代的阴谋……所有支离破碎的线索,似乎终于被这个小小的、黑色的木葫芦串在了一起,指向一个更加黑暗和庞大的谜团。而他和他的家人,正处在这个漩涡的中心。
窗外阳光正好,庭院宁静。但云清朗知道,这短暂的宁静,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也是最脆弱的假象。真正的风暴,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急速酝酿。而他,必须为了守护眼前这片阳光下的侧影,做好迎接一切狂风骤雨的准备。